这消息宛如一滴落入油锅的沸水,一时间闹得军里议论纷纷。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疑惑——北府军竟然会招女子从军吗? 今日潘毅之所以会有此一问,也是因为听说了喜鹊的故事。 他跪伏在地,颤抖着嗓音开口:“女郎容禀,在下家中有一妹妹潘可,天生一副神力,胜过无数男儿;自幼痴迷兵书武艺,不喜女工组?之事。潘毅斗胆,想请问女郎,北府军可容女子从军?潘可能否如那文喜鹊一般,光明正大地加入北府军?” “潘可——”郗归轻声重复这个名字,“我从未听你父亲提起过家中女儿。” “舍妹性情肖似男儿,自幼便喜欢听叔伯们讲从前司空带兵打仗的故事。家人总说她与我是生错了性别,我该投胎作个女孩,潘可才配作我父亲的儿子,北府部将的后人。” 潘毅缓缓抬起头来,祈求地看向郗归,讲起了家中那个默默无闻的妹妹:“可这世上究竟是男子上阵杀敌,少有女儿家披甲弄兵。父亲无法满足潘可从军的愿望,却也不忍心违逆她的意思,逼迫她嫁作人妇,生儿育女。” “随着潘可渐渐长大,家里逐渐有了默契,对外只说她身体不好,一直养在家中,以免有人上门议亲。父亲不善言辞,生怕说漏了嘴,所以很少与旁人提起这个女儿。” “她如今多大了?”郗归侧头看向潘毅,示意他先起身。 潘毅听话地站起身来,但态度却依然恭谨小心:“回女郎的话,舍妹今年十二岁。” “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练习枪法,推演军阵。”潘毅想到这里,不由露出了些许笑意,“前些日子,北府军将领配发了雕版印刷的兵书,潘可知晓此事之后,缠着父亲要来了几本书,成日里读得废寝忘食,极为沉迷。” 说到此时,郗归倒有些印象。 雕版印刷的第一批书籍并未出售,而是配发给军中将领。 前段时间,潘忠来回事的时候,说想求一套书局新出的兵书。 郗归那时还对他说,若想去战场历练一番,如今也还来得及。 谁曾想,潘家四人之中,唯一有志上阵杀敌的,竟是这个还未成年的女孩。 “她也识字?” “是,潘可能读会写,能够自己读兵书。”潘毅重重点头,带着几分自豪,“父亲从前曾说,女郎身边的婢女都识文断字,妹妹有这样一身好力气,不妨多认些字,日后女郎若是有需要,可以让她去做个武婢,护卫您的安全。” 郗归抬了抬手,示意潘毅入座:“他倒从未与我提过此事。” “早些年郎君势大,无人不敬着女郎,父亲觉得不必再让潘可去您身边守着。后来——”潘毅抿了抿唇,不知该怎样提起郗岑刚刚过世的那段时日,“后来女郎到了京口,父亲见您日日忧思,如何能再忍心拿这种事情打扰您?每日里只好生约束部下,带着大家守好庄园,保护女郎的安全罢了。” 郗归想到潘忠向来地性情,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既知道你父亲不愿提起此事,为何还要执意问我呢?”
第127章 女军 潘毅听到郗归的问话, 当即正色答道:“祁奚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千载之后,仍旧为人称道。潘可天生神力, 世所罕见, 女郎若有心成立女军, 潘可定能为您效劳。毅若始终隐瞒此事,于潘可, 是为兄不友, 于女郎, 是为臣不忠,实非处世之道。” “不友不忠?”郗归挑眉问道,“你这是觉得你父亲做得不对吗?” 潘毅虽不肯直斥潘忠为错, 但态度却很坚决:“父亲对女郎忠心耿耿, 自有他的效忠之法。潘毅愚钝, 虽与父亲所想不同,但效忠女郎的心却是一样的。还请女郎容情, 允准潘可与文氏女一般, 光明正大地加入北府军。” 郗归认真看向这个被周围人误以为怯懦的年轻人, 观察着他前所未有的坚定神色,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许多人都说潘毅性情肖似女子,可谁又规定过,肖似女子这件事本身,不能成为一种赞美呢? 潘毅同情他的妹妹, 能够共情她的痛苦, 却也能够理解潘忠的为难。 他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却从不用来自怜, 也不因他人的非议而自怨自艾,而是用来体察亲人的不易。 他并不指责任何人,而是身体力行地、瞅准时机,来为潘可求一个机会。 这是一个很独特的年轻人。 郗归看着他,宛如看着一个怀有一副赤子心肠的孩子:“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了,回去吧,不要声张,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潘毅随着郗归的声音抬起了头颅,他直视她的眼眸,想从其中确认什么,但又很快垂下眼帘。 他所受到的教育,不允许他这样直视一位对自家而言宛如神明的女子,于是只好在郗归带着笑意的温柔眼神中,怀着希冀与感激,恭敬地俯身跪拜:“潘毅多谢女郎。” 南星听着潘毅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好奇地问道:“女郎,您既然对那潘可感兴趣,为何不直接告诉潘毅,说您答应他的请求了呢?他既然求到了您的面前,您不是正好可以藉此施恩吗?” “潘毅是个值得重视的好苗子,说得也没有错。”郗归喝了口茶,开口为南星解惑,“可是,潘忠也是为我考虑,如若这么直接答应,我怕伤了潘忠的心。” 但南星听了这话,心中却更加不解:“您是女郎,是主子,何必考虑这么多呢?” “无论我是什么身份,都抵不过将心比心的道理。潘忠是打在荆州起便跟着我的旧人,又一心为我考虑,并无什么错处。既然如此,明明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我又何必要下他的面子呢?无论是出于人情还是利益的考量,我都不能这样做。” 南星有些不服气,她坚信自己对女郎一片赤诚,忠心耿耿,并且相信潘忠也同样如此。 她认为他们的一腔忠心,可鉴日月,可照山川,经得起这世间的任何考验,郗归完全不必考虑这么多。 在她心中,自己的女郎合该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不应为这种小事花费心思。 所以她根本无法明白,为什么女郎在面对潘忠的时候,仿佛考虑得比面对谢侍中时还要更多? 谢侍中是当朝执政,可潘忠却只是北府的一个部下,女郎可从来没有怕伤了谢侍中的心呀! 郗归明白南星心中的疑惑,也知道她的固执,所以并没有急着劝说,而是笑着说道:“好啦,我待你们好,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去喊潘忠过来吧,咱们今日就了结了此事。” 夜幕降临,潘忠沉稳的脚步声,错着铜壶清冷的滴漏,渐渐地临近了。 郗归看着这位兄长亲自挑选给她的护卫,第一次无比真切地认识到,她的这些属下,其实每个人都是有着不同的社会身份的。 潘忠不仅是她的部下,还是他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儿女的父亲。 这每一个社会角色,都要求他必须承担一定的义务。 作为护卫,他要忠心耿耿;作为儿子,他要孝敬父母;作为丈夫,他要爱护妻子;而作为父亲,他应该抚育他的儿女,帮助他们更好更茁壮地成长起来。 然而一个人的精力究竟有限,当他在其中一种社会身份上投入得太多时,难免就会忽略其他。 毫无疑问,潘忠是一个好部下。 而他能够任由自己不想嫁人的女儿,长久地待在家中,并为之掩护,为之求得兵书,似乎也不能不算是一个好父亲。 可对于潘可而言,如果自己明明有可能争取到实现理想的机会,却因为父亲有关忠心的种种顾虑而不得不搁浅,不得不折戟沉沙。 那么,在她眼中,潘忠仍然算是一个好父亲吗? 郗归不知道。 作为主上,她当然希望所有的部下都对自己忠心耿耿。 可于公于私,她都该期盼属下们有一个稳固和乐的家庭。 于公,一个稳固的家庭,可以让他们更好更长久地效忠下去;于私,她也希望这群忠心的人都能获得幸福。 可对主上的忠心与对小家的付出,真的可以完美地兼容吗? 郗归轻叹一声,看向潘忠,问了出来:“我开口留下伴姊,又亲自将她带去北固山。所有这些事情,你都再清楚不过。可你竟从未想过将潘可荐给我吗?” 潘忠惊讶地抬头:“潘毅他——” 郗归在他愕然的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此事虽是由他开口说破,可这件事情本身,却与潘毅无关。” “你待我的一片忠心,我自然明白;可我对你的爱护,你又是否知晓?潘忠,作为主上,难道我不值得你信任吗?还是说,你不相信我会信任你的忠心?” 郗归这话并非指责,可潘忠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隐隐觉得,自己仿佛将什么东西搞砸了,但又说不清楚。 “开诚同心。”郗归看着潘忠不知所措的迷茫面孔,坚定地说出这四个字,“我当然相信你的忠心,所以才想要与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潘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潘忠的嘴唇微微颤动,不知该怎样开口。 这是他的女郎,他的主上,更是他发誓要用尽一生去保护的人,他不愿意让她忧心。 可他难道做错了吗? 潘忠在一片茫然中整理思绪,不确定地开口说道:“从前我也想过,让潘可到您身边做个武婢。如此一来,既能够贴身保护您,又能给她自己找个出路。可南烛出类拔萃,已然引起不少人的注目。” “如今徐州上下,人人都知道女郎身边的婢女前程远大,绝不会止于内帏之中。我若开口将潘可送到您的身边,岂非显得是要借此为女儿谋一个好出路似的?” 潘忠搓了搓脸:“女郎,我是一个没有多大志向的人,不求什么好听的名声,也不怕被人误会。可北府军上下这么多人,单是从荆州起就跟着您的旧人,便有数十之多,更不必说刘坚手下原本的那帮人,还有后来慕名而至的江淮宿将了。” “倘若您为我开了这个先例,往后人人开口,您又要如何处置?徐州事务繁杂,您每日案牍劳形,大伙都看在眼里。潘忠愚钝,实在不愿您再为此操劳。” 滴漏声声落下,郗归叹了口气:“潘忠啊潘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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