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石舔了舔嘴唇,将信递给了小黑。 他打算得很好——宋和方才对他说过信里的内容,他待会完全可以说信被人抢走,然后再口头将消息传给高权。 如此一来,既不会激怒薛林背后的人,又不会耽误北府军的大事。 刘石这么想着,并没有留意到薛林两将伸进了袖袋,只听到他说:“你且附耳过来,我告诉你你那妻儿的状况。” 刘石迫不及待地凑了过去,没想到薛林竟突然用力,将一把匕首扎进了他的胸膛。 刘石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便听到薛林笑着说道:“蠢货!京口守卫森严,我们怎么可能劫走两个大活人?你的妻儿都好好的,你放心地去吧,不用担心他们!”
第134章 死局 刘石用力地伸出手去, 想要抓住薛林的臂膀,却被他狠狠甩开。 “你,你——”他的表情狰狞,可声音却很低, 几乎只是喉内的呜咽。 “我什么我?用你的猪脑子想想, 我这个外人都知道, 京口的军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人随意劫掠?我们不过是找人偷了些东西出来罢了。” 薛林猛地拔出刘石胸口的匕首, 擦了把溅到手上的血渍, 傲慢地说道:“好好投胎去吧, 下辈子记得做个聪明人。” 他说完这句话,便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了。 矮小却矫健的身影消失在穷巷之中,徒留刘石躺在原地, 感受着生命力的逐渐流逝。 战场上的胡人没有夺走他的性命, 可他却因为大意轻敌的缘故, 即将死在这个身形矮小的南人手下。 刘石浑然忘了薛林方才说过的话——他本是一名靠着本领被选中的皇室护卫。 或许他记得,只是脑中根深蒂固的傲慢, 让他不去在意, 以至于最终失了警惕, 也没了性命。 刘石自嘲地牵动嘴角。 他想:“好在蓝娘和阿福都没有事,我可以放心了。可是北府军要怎么办呢?” 他挣扎地想向前爬:“我还没有来得及将口信送给高将军,薛林背后的人,一定会对北府军不利,我该怎么办啊?” 刘石绝望地想道:“我这个愚蠢的叛徒, 终究成为了危害北府军的罪人。我对不起兄弟们, 对不起女郎。” 他痛苦地握拳,可却没有力气。 炎热的夜风仍旧吹着, 可刘石却觉得周遭越来越冷,放佛置身于传说中的冰天雪地之中。 他努力地想要向前爬去,催促那匹战马在街头狂奔,以便引来旁人的注意。 可马儿却只是愤怒地用力踩了踩他,然后便挪到了一旁,并没有像刘石期待的那样跑起来。 刘石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来不及后悔,来不及惧怕死亡这件事本身,只是用力地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尽快想出什么将功赎罪的办法来。 他的面孔越来越苍白,意识也越来越微弱。 思绪慢悠悠地飘着,仿佛自顾自地回到了北府军的校场之上。 刘石看到了那面写满出征将士姓名的石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否依旧配留在上面。 他看到女郎站在点兵台上,做东征之前最后的动员。 他听到她不止一次地提到“师出以律”这四个字,听到她一次又一次地强调要按照纪律规矩行事。 如果依照北府军的纪律,那么,在他收到荷包的那一刻,在他最初被薛林威胁的时候,就应该去找上级说明情况。 要是他当时那样做了,很快就能知道,蓝娘和阿福依旧平安地生活在军里,自己压根不必被威胁。 如果依照北府军的纪律,那么,他今夜应当与同袍一道出来送信,绝不该独自执行公务。 要是他没有力劝同袍回去休息,就根本不会死在薛林手里。 可刘石实在是太害怕了。 他怕妻儿在未知的敌人手里丧命,怕自己在上级的眼里不再清白,所以一丁半点的风险都不敢冒。 恐惧蒙蔽了刘石的双目,使他终究走到了害人害己的这一步。 刘石于昏昏沉沉之中,生起了浓重的悔意,他无比地眷恋北府军中的一切,凭本能抓住回忆,一寸寸地描摹那座早已深深刻入脑海的校场。 他多想再与兄弟们比试一次,多想再听到女郎的声音,可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缓缓睁开双眼,可却什么也看不清。 这模糊让他想起了军里的炊烟,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炊烟?对,炊烟。” 终于,刘石想到了汉代边境烽火示警的故事。 他咬牙掏出了袖袋中的火折,一下又一下地点燃。 他的额上布满了汗珠,心满意足地看着那通红的火焰。 微弱的火苗燃烧着,是刘石此刻仅存的希望。 他费劲地转动眼珠,努力将目光移向四周,可却什么都看不清。 印象里,周遭全是断壁残垣,没有任何可供燃烧的东西。 刘石只好再次看向那影影绰绰的火焰,眼底不由自主地渗出了泪水。 一滴,两滴,三滴。 他终于摸索着,将火折子对准了自己的衣袖,希望这通红的火焰能够烧掉自己的罪孽,将危险的讯息传给他的同袍。 这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徐州的夜色下,两名使者取出腰牌,带着郗归新写就的信件,飞快地越过城门,朝着渡口疾驰而去。 吴兴的府衙中,庆阳公主与宋和依旧在相互试探,迟迟没有归意。 而在距离刘石不远处的一座宅院里,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之中,三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正神情肃穆地相对而坐。 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矮小的身影恭敬地站着,赫然正是刚才刺杀刘石的薛林。 一人长叹一声,抚着胡须说道:“真是荒唐,司马恒身为公主,竟然丝毫不想着匡扶皇室,反而倒向心怀不轨的北府军,真是不足与谋。”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旁边那人眉头紧皱,担忧地开口问道,“朱兄,都到了这样的地步,大家都指着你拿主意呢,你可一定要当机立断啊!” “当机立断?”朱氏家主朱杭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到案上,“我还能断什么断?你们派人去劫杀北府军使者的时候,可有人跟我说过一声?说好一起等司马恒的消息,可你们干了什么?这不是逼我与北府军为敌吗?” 先前那眉头紧皱之人,乃是吴兴张氏的家主张敏之。 张氏在本地的势力逊于朱氏,是以一直以朱氏马首是瞻。 朱杭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张敏之竟会瞒着自己,勾连了此前逃去建康的一支陆氏族人,自作主张地杀死了北府军的使者。 “这都是意外。”张敏之依旧皱着眉,“谁知道司马恒竟要与北府军合作,那姓宋的又派人去给高权送信。一旦高权派兵防备,我们可就再无机会了啊!” 朱杭紧紧捏着宋和写给高权的那封信,因上面“狗急跳墙”云云的话语而深感不快,但却仍旧不想正面与北府军为敌。 他看向最初开口的陆然,沉声说道:“你陆氏跑得倒快,如今龟缩建康,万事不管,却想让我们来为你当这个出头鸟,这岂非——” 话还未说下,便有仆役慌张地破门而入:“郎主不好了!” “何事慌张?”张敏之不快地看向来人,厉声责问道。 仆役哭丧着脸说道:“我等奉郎主之命,去薛兄弟指的地方,给那刘石收尸。可还没到地方,就见十来个北府军士卒跑了过去,说是,说是有人放火自尽了啊!” “什么?” “此话当真?” “怎会如此?” 三人听了这话,均是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开口追问。 薛林在角落里抿紧了嘴唇,深恨自己没有当场割喉,以至于给了刘石示警的机会。 仆役则重重点头,确凿无比地答道:“绝无虚言,奴听着那边很是喧闹,想是很快就会报到府衙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大事未行,便已失了先机。”张敏之额上渗出了冷汗,颓然地说道。 陆然倒是露出了些笑意:“二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北府军无缘无故地死了人,高权定然会带兵入城,对着二位发难。与其受制于人,不如率先下手啊!” 他看向使者,沉着发问:“火势大不大?依你所见,是否有可能被城外察觉?” “不大。”仆役连连摇头,“那片地方在孙志作乱时便已起过一次火,如今已没有什么好烧的了。奴也是走到附近才觉出了不对,想是附近巡逻的守卫发现得早,控制了火势。如此微火,必不至于教城外发现的。” 陆然听了这话,挥了挥手,示意仆役退下。 他瞥了眼屋外,低声催促:“事到如今,还请张兄立刻下令,劫杀北府军派向城外的所有使者,以免宋和有了防备,反对我等不利。” 张敏之看着陆然笃定的表情,心下安定了几分。 他转头看向朱杭,顺着陆然的话锋劝道:“朱兄,梁子已经结下,就算我们现在低头,北府军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攻去府衙,杀了宋和,将北府军彻底逐出吴兴!” 朱杭没有说话。 张敏之摆了摆手,示意亲信悄悄离开,按照陆然的吩咐行事。 陆然则倾身向前,挡住张敏之的动作,接着劝说朱杭:“整个吴兴郡的北府军,不过只有三千。府城附近的,更是不到两千之数。朱、张二氏部曲,足有万人之多。我此次绕路前来,也带了五百精锐。只要我们合力进攻,何愁不能尽灭北府?” “一旦吴兴在与北府军的斗争中占了上风,我们四姓就能重聚于此,合力守卫,让北府军再不能踏入一步。” “吴兴境内已无孙志同党,只要我们四姓同气连枝,便能将此地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圣人与那些侨姓世家,早已对北府军的张扬深感不满。只要我们能杀一杀北府军的锐气,就能去台城讨到一封圣旨,责令北府军不得进犯吴兴。” “朱兄,咱们四姓的未来,可全看今晚的了!” 朱杭深深看了陆然一眼,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 他心里其实十分明白,打从孙志作乱、北府军出征的那一刻开始,自家面临的就已是一个死局。 唯一能够选择的,不过是损失的大小罢了。 这陆然说得好听,可却掩盖不了挑唆朱、张二族率先出兵的事实,朱和活了这么些年,实在是不甘心被别人当枪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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