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舒迎上他的目光, 点了点头。 她在他瞳孔中看见自己模糊的轮廓, 许明舒以为他会惊恐,会心急。 可他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 望着她, “明舒,如此一来, 我便给侯爷添了很大的麻烦。”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她又何尝不知动用此金牌的后果。 朝中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靖安侯府看,只等有机会寻见一点过错揪住不放,慷他人之慨以彰显自己对朝廷的一片忠心赤城。 靖安侯远在外御敌,作为儿女家人的她本不应当给爹爹增添麻烦。 可她也的确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邓砚尘因着朝中那些宵小的算计,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她握紧邓砚尘的手,指腹在他生着薄茧的掌心里滑过。 “你出征后没多久,三叔重审户部一案,此番真相大白户部尚书刘玄江贪赃枉法,私自买卖军粮战马,超额征收赋税盗窃国库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已经定下了年底问斩。” 邓砚尘疲惫地笑了笑,“好事。” “五日前,锦衣卫抄家之时,在刘尚书府宅中搜出了几封北境的军报,同送信官呈给兵部的内容完全不同。皇帝派人追查此事,听闻四皇子萧瑜被仗责四十,如今正被禁足于皇子府上。” “萧瑜,” 邓砚尘眉头微皱,尚未想清楚四皇子这般做的理由是什么,一个存疑点在他脑海中闪过。 “刘尚书一早就接受三法司审讯,这种关头他哪里来的精力去劫北境军报?” 许明舒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若是她猜的不错,这事应当是萧珩一手促成的。 四皇子萧瑜私自调换北境军报,耽误重要军情,险些导致北境沦陷,一众将士命丧黄泉。 如此种种,若是被朝中那些一直听着假军报,误以为北境平安无事的文官和言官们知晓,即便萧瑜贵为皇子,也少不了口诛笔伐,落得个身败名裂下场。 此事非仅关系于萧瑜一人,更是有损皇家颜面。 光承帝若是知道实情,必然会有心隐瞒不叫外人知晓。 如此一来,北境一众将士们便是真的白白送了性命。 萧珩很清楚他这个皇帝老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没有选择冒然揭发萧瑜,而是将北境的书信偷偷藏在刘玄江府上,只等锦衣卫抄家之时被查出呈报给圣上。 刘玄江一步废棋,倒也是发挥了最后一点作用。 就如预想的那般,有了这枚废棋,光承帝为保皇家颜面,顺理成章将全部罪名推在刘玄江身上。 左右他恶贯满盈,罪不容诛,再加上几条耽误军情的罪名也无伤大雅。 对于萧瑜只是以约束亲眷不利为由,狠狠地责罚了一番。 许明舒将自己的推测一字一句地说给邓砚尘听,他听得认真,神情也一直紧绷着没能松缓下来。 半晌后,他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虽然陛下和朝中文武百官是因受到蒙蔽,才没派兵增援。可是一码归一码,不知情是一事,私自调兵便是另一码事。” 后半句话他咽了回去,朝中还是会有许多人会揪着此事不放。 许明舒替他掖了掖被角,邓砚尘经历重创的身体躺在那里显得格外单薄。 “等爹爹凯旋而归,你又打赢了乌木赫,那便是立下了大功,届时他们就是再不如意,也无可奈何。” 邓砚尘笑了笑,“你就那么相信我?” 这人一副伤疤都没好,便已然忘了疼的模样,许明舒情绪有些低沉。 “久别重逢,除了军情,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闻言,邓砚尘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来。 “有的。” “什么?” “北境苦寒之地,且战事尚未结束,”邓砚尘叹了口气,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鼻间一阵发酸,却还是倔强道:“可我已经来了。” 邓砚尘眸光沉沉,“我不忍心你留在这里陪我受苦。” “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京城,听不见任何有关北境的真实消息,那才叫苦。” 她纤细的手指拂过邓砚尘的面颊,顺着脖颈一路向下,在他心口绷带和钢板交叠的位置停下来。 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道:“你疼不疼啊邓砚尘......” 她这句话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你疼不疼啊, 这句话从她得知前世她身死后的种种,连同着两世他不求回报的为她付出,她便想问出口。 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守约的约定,孤身一人带兵前往北境御敌,坚守厮杀了那么久,该有多疼啊。 九千长生阶啊,寻常人连徒步登顶都十分辛苦, 他却背着她三步一拜,九步一叩爬完了九千长生阶,该有多痛苦。 像是吞了一颗未熟的青杏,酸涩蔓延至五脏六腑。 许明舒本以为邓砚尘不会回答,谁知道沉默良久后,邓砚尘竟然开口坦诚道:“疼的。” “有好几次,疼得我想还不如给我个了断,就这样去阴曹地府见阎王算了......” 他面上似是隐隐带着笑意,一双眼却是盛满了疲惫和艰辛。 “可我转念一想,我在京城的院子还没有修葺完,院中移植过来的山茶花树还没能等到明年春天,它真正的主人前来观看。我也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能同你说完,就这么死了还真是不甘心。,” “那时候,我方才意识到,我也只是个凡人,贪恋红尘。” 总想着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局势安稳,他还有机会能和心爱的人过一过寻常夫妻的安稳生活。 年幼同父母在遂城县生活的那段记忆已经在脑海中变得模糊不清,只残存些零星的碎片。 他还记的父亲和乡亲在外治河,每每都是踏着夜色而归。 母亲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一边等,一边仰头细数着天上的繁星。 火炉上还温着着母亲给父亲留的饭,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记忆中记得最清楚的画面。 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身边的玄甲军兄弟接连开始成家立业,能有个自己的家的念头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悄然生长。 盖一栋房子,种上许明舒最喜欢的山茶花树,携手走过春夏秋冬,看尽日升日落。 把那些年少分别的时光都补回来,愧对于她的,都赔给她。 唇边被人塞过来一样东西,邓砚尘回神朝身边人看过去,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她递来的开口咽下。 许明舒原本还在感怀,看见邓砚尘如此不设防的模样却是笑了。 她伸手摸了摸邓砚尘的头发,“你都不问问我给你的是什么就敢吃啊。” 邓砚尘嘴中一片苦涩,舌尖抵了下牙关道,“总归不是害我的东西。” 许明舒小心翼翼地搀扶他起身,将捧着蜂蜜水让他一口一口喝下。 待到口中的苦味减淡后,邓砚尘舔了舔唇角方才皱紧眉头看向她。 “还真是...好苦。” 许明舒放了杯盏,转回身对上了他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 她抬手轻轻推了一下他额角,“小邓将军上阵杀敌都不怕,还怕苦呢?” “那不一样的,”邓砚尘忍着胸腹间的疼痛靠在榻上,“苦得东西从前吃得太多了,不想再吃了。” 他不怕疼,不怕累,只是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再也不愿去尝试了。 提起小时候,许明舒心口一窒。 她顿了顿,却依旧宽慰道,“良药苦口,这可是一颗万金的保命药丸,你吃了这个能好的快些。” 见邓砚尘点头,许明舒这才放下心来。 她虽自幼同邓砚尘相识,但论起来在孩童时期他们却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苏州,互不相识且相隔甚远。 从前听黎叔叔和父亲提起,在邓砚尘父母接连离世后,他曾经在遂城县流浪过一段时间。 年幼无知的小孩突然失去双亲不说,还被人告知自己一向景仰的父亲成了令人痛恨的罪臣,而他也要背负起罪臣之子的恶名,承受着乡里乡亲的鄙夷和议论。 他独自一人生活在遂城县,举目无亲, 吃别人吃剩的菜,捡被人捡剩的柴。 寒冬腊月连一双合脚的鞋子,保暖的衣服都没有,想想就让她觉得心脏一阵阵的抽疼。 思及至此,许明舒在床榻边坐下,将脸轻柔地贴在邓砚尘掌心里。 “若是我能有机会遇见小时候的你就好了。” 邓砚尘看向她,“为什么这么说?” 许明舒凝神想了想,道:“若我能遇见小时候的你,肯定同爹爹说将你要过来我家里,就不用一个人在外受苦了。” 他笑了片刻,语速很慢感慨道,“如果是这样,恐怕我很难和侯爷开口提求娶的事了。” 许明舒愣了下,随即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若是她家里人收养了邓砚尘,他们之间便是名义上的兄妹,要受着人伦纲常束缚。 “或者我比你早出生十年也好,到时候我就去那里找你,将你带去和我一起生活,将来等你长大了你再娶我!” 闻言,邓砚尘神色一怔。 许明舒皱紧眉头看向他,“你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你嫌弃我老?” “不是......” 邓砚尘拉过她的手腕,指腹轻轻抚摸着。 “我只是好奇,我们许大人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 夜色沉沉,朔风凛冽。 钟声在纷飞的大雪中回荡,光承帝连夜传召翰林学士入殿。 一行身着官袍的学士快步走过覆着厚厚积雪的宫道,立在石阶前时拂去肩头的积雪,端正衣冠后匆匆入殿。 书房内火炉燃得旺盛,烛火摇曳映得光承帝萧鉴晟脸色忽明忽暗。 众人低着头,没胆量仔细抬头看。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总觉得端坐在御案前的皇帝除了比以往消瘦些,似乎并没有传言病得那般严重。 一众学士低头互相打量了一眼,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良久后,主位上传来皇帝威严的嗓音。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想商议皇子的婚事。” 宫里早有皇子到了适婚的年纪,先前内阁也多次提议尽早为皇子指婚,有太子萧琅前车之鉴,皇家血脉得以延续才是头等要事。 翰林学士们虽早听见风声,还是上前一步询问道:“陛下此番,想为哪个皇子指婚?” 光承帝子嗣单薄,接连病逝了几位皇子后,能堪大用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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