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生先是摇摇头,却又说:“哪天倭国人不在街上抓人的?不过没见他们抓很多人,跟以前一样,两三个人几条枪闯进人宅子里,或是街上带两个人走。也不像南城传说的那样,在街上见人就杀,也没见他们有特别行动,至少我们住的那一块儿还算安全。如果真是屠杀,少说要抓个几百上千人吧?动作小不了。” 两人设想了好几种可能,只是事情实在古怪,都无法自圆其说。看来,这件事只能等回城之后有时间再慢慢探寻。 进城时,春妮注意到,原本设在租界边缘的防御工事东倒西歪,原本站在两边的倭国宪兵比平时少了一大半,有两个乞丐贴着墙根从空隙里钻出去,那几个宪兵也呆呆拄着枪托,并不去理会他们。 原来的房子自 然不能再住,春妮两个在她闸口路旧宅旁的巷子里找到间俄国人的家庭旅馆暂时安顿下来。这附近一带原先混居着英欧亚等各国人,像她在闸口路的旧宅以前就是犹太人聚居区,而这边一条弄堂之隔,差不多成了俄国人的天下。 俄国人来海城来得早,又多为旧时代贵族,与现在的俄国政府不大对付,因而俄倭两国在战场上打得如火如荼,这边俄国人境遇虽比不上战前,却也没跟犹太人和英美几国一样,沦落到被监禁被虐打甚而强迫劳动的地步。 两人一回城,立即开始分头行动。 有毛二娃在,现今春妮对倭国几个关人的监狱在哪都清楚得很,只要常文远还活着,还在城内,她挨个翻过去,总能将他找出来。 到底在海城经营了这么些年,春妮发动各种关系,搜天掘地找了两天,很快有实信传来,说常文远如今被拘禁在倭国人军部大本营,正好是进城时桂生提到的西马路跑马场。 消息是符宇寰给的,春妮自然不会怀疑一位大律师的消息渠道。想到桂生那时候的话,即便知道常文远现在还活着,她仍是指尖不自觉地颤抖,心中不免想到最可怕的后果,脸色刷地白了。 “你多带些钱去,若有金条最好。看在钱的份上,那些倭国人应当不会轻易翻脸。”符律师见她神色不好,宽慰了两句:“他们现在被全世界围剿,人心惶惶,绝不敢在这时候生事,你莫要自乱阵脚。” 可这时候春妮已经没心思再听,她昏昏然站起身,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朝楼上的房间走去。 他们约见的地方就在春妮住的旅馆楼下,这间家庭旅馆的主人十分会经营,他将上面改成类似群租房格局的小房间出租,下面则变成了一家小酒馆。俄国人好酒,春妮经常在大白天也能看见那些膀大腰圆的家伙聚在吧台前喝酒说话。 今天却有些不同,好多个俄国人都挤在吧台前,却没什么人说话,吧台最里边,呲溜呲溜的电流声中,一个男声不知在用俄语说什么,只听得出声音很高亢。 她知道旅馆老板私藏了一个电台,只是倭国人不让私人持有电台,之前的几天,老板总是到夜里十点之后才会拿出来,偷偷摸摸地给客人们放两首歌。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店门大敞,他竟也不怕,就这么将东西堂皇放上了吧台。 春妮打算绕过堵在台前的红胡子壮男,不想那肉山一样的壮汉猛地一拍吧台,吧台连着台边的人几乎同时叫着“乌啦”跳起来,拥抱在了一起。 有人在大笑,有人却在大哭,老板跳上吧台,啊啊叫着,像个返祖的大猩猩,所有人的脸全都被声浪推挤得变了形。 春妮后退两步,正好躲过红胡子壮汉袭来的两条胳膊。那壮汉愣了一下,咧开嘴冲春妮嚷嚷起来:“倭国人投降了!投降了!” 他的华语带着股伏特加味,浓烈地冲进春妮的耳膜。 投降了?什么投降了? 春妮好似没听懂那些人的话,她被人潮包裹着涌向门外,瞥见符律师西装外套不知去了哪,眼镜的一条腿挂在腮上顾不得扶,跟一个酒桶一样的胖子拥抱着,跌跌撞撞倒在一起。 但没人看他笑话,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在狂叫狂舞。那些俄国人将一人高的酒桶抬出来,一圈人一个接一个,等不及拿杯子,就用木勺狂饮,有的人甚至等不及木勺,将头伸进桶中拿手掬起一大捧狂喝一气,又狂笑一气,所有人都疯了。 春妮也被塞了只木勺,到她手上时,勺中的酒泼得几乎不剩什么,她张口将最后几滴倒进嘴里,咂咂嘴,忽然觉得味道发咸。怔然片刻,她舔了舔唇边,不知什么时候,原来眼泪流到了腮边。 几乎一整条街的俄国人都跑出来开始跳舞,没有音乐放送,他们拍手跺脚围成一圈,或是几人环在一起乱扭乱跳转圈圈。沿街走过去,灯火一盏盏点燃,亮如白昼。有华人的店铺已经挂起了华国的国旗,爆竹从街头炸到街尾,再从街尾炸到街头,声震入云。欢笑的声浪一叠高似一叠,整个城在这一刻也活了过来! 街上到处是人,电车也停了,再是心里着急,春妮也只好步行。路上一支洋琴鬼奏着俄国国歌在街中心游|行,符律师拨开鼓手跑到春妮面前,吼得声嘶力竭:“我同你一道去!” 从小酒馆到西马路,从红日高悬到月上梢头,他们足足走了三个钟头。 西马路这一片全是倭军办事处和倭国人商店,他们仍严格遵循着倭国人每天八点断电的规定,静悄悄的漆黑一片,两人到这里,像是走入了一个幽冷的异世界。 跑马场里,笃笃的军靴磕地声像变奏的鼓点声,急雨一般地,敲得人心里跟着发紧。春妮的手心又不自觉开始冒汗,黑铁大门和灰砖围墙像一个厚实的盒子等着她打开。她站在街对面,迟迟地迈不动步子。 谁也不知道,倭国人会不会最后疯狂一把……不期然地,她想起桂生的话。 “我在这认识的有人,我来跟他们交涉。”符律师扶住她的肩膀,挽住她走过去。 蓦地,围墙中的脚步声齐刷刷顿住。 春妮觉得,她的心跳声好像也跟着停了。 里面人听不清喊了句什么,一阵有节律的“砰砰啪啪”声中,符律师脸色大变:“是机枪声,都这个时候了,那些畜生还没忘记杀人!”
第228章 228 路 从马路对面到跑马场正门, 这是春妮两辈子走过最长的路。 干他们这一行的,免不了会考虑到身后事,甚至他们每次有任务去做, 哪一次不是要作好最坏的打算?她也曾经想过, 假如有一天,常文远不在了,她必将守护他的信念,完成他的遗愿……她想过很多,就是没有想过,真到了这一天,只是面对这样的可能, 就令她呼吸不畅,手足无措。 她不想承认, 可她的腿确实软了。符律师很体贴地掺住她一只胳膊,,携着她站到大门前。 “什么人?”门岗里,倭军士兵大声喝止。 “我们来找野村大佐。”符律师递上自己的律师证。 符律师交游广阔, 他喜好收集古董,在小圈子里很有名气。野村大佐得知他手上有一幅前朝大家真迹《百灵图》, 曾经想要求购,被符律师拒绝后,又托人来开口相借, 几次三番,符律师推脱不了, 只好答应。对方一再要求,手上又有枪,符律师原以为这画肯定得一借不回, 不想这野村借去观赏几个月后,竟真的又派人将其还了回来。 有这条前缘在,符律师又因为职业性质,有时需要跟倭国军部的人周旋,一来二去,如今在野村面前也能说得上几句话。像今天这样,大晚上来找他办事,不是没发生过。 “野村啊……”士兵两根手指弹动律师证,拖长了声音。 倭人军队上下等级森严,即使春妮没来过,但根据她对这些倭国人的了解,以往如果符律师报出野村的名字,哪怕野村本人不在身边,这些底层士兵也绝不敢对其直呼其名,还是以这样的口吻。 “进来吧。”铁门启开一条小缝。 春妮有些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这座华国人嘴里的魔窟洞穴她并不是第一次来,在这里还是万国商团训练场时,春妮曾在每一个空闲时间到这练过枪,打过靶。这里的一草一木,她曾那样熟悉。 春妮微微侧头,几年前,为了熟悉这个年代的枪械,她曾长时间停留在进门右手边的小靶场练习枪法,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她都很熟—— 春妮视线一缩,呼吸骤然发紧。 “怎么了?”进了这里,符律师草木皆兵,立刻要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没什么,小心看着路,黑摸摸的,别踩到坑里。”春妮平静回视,挡住符律师的动作。 符律师眯了眯眼,他的眼睛有些老花,只听得见黑暗中军靴磕地的声音,还有重物的拖动声。 他想起进门前听到的枪声,身躯 微微颤抖,加快了脚步。 春妮紧跟着符律师,却始终保持着身子微微侧后的动作,眼角余光盯着黑暗中的耙场,片刻不敢放松。 那片小小的场地上,横着的尸首,被随便丢弃了一地。一眼望过去,层层叠叠地,看不到尽头。在微微的月光下,发出惨黄的微光。 夜空中,大片大片的黑影来回飞掠。在这个温暖的南方城市里,常年盘旋着寒鸦秃鹫等食腐动物。它们的羽翅拍打着空气,发出让人心底发寒的扑啦声。 一队倭人士兵在尸海中沉默穿梭,踢正步,转身,停下,弯腰……他们僵硬无声的动作,不像活人,更像一队从地府爬上来的食尸鬼。 一街之隔,临时组成的万国乐队演奏的《欢乐颂》在高+潮中不断回旋,而这里,正对门黑洞洞的办公楼楼洞中,源源不断地仍在朝外吐人。被吐出来的有男有女,穿什么衣服的都有,他们沉默寡言,无一例外被蒙着脸,露出两只眼睛。戴着脚镣手铐,被后边的倭人士兵拿刺刀顶住,木头桩子一样,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别朝那看,咱们就两个人,现在也什么事都管不了。”符律师伸出一只手,在春妮眼前晃晃。 春妮扒下他的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那群人:“我知道……”她突然瞪大眼:“这些也是一会儿要被他们枪决的人?” 符律师以为她没见过这等场面,被吓住了,他沉重地说:“虽然倭国已经宣布了投降,但倭国部队一向有自己的做法,穷寇末路,他们发了疯,赶在被赶出华国土地前再杀一批人也不出奇。除非咱们的政府,咱们的部队能立刻出现在这,否则——哎,你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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