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沈止将同生蛊、苗疆碰到宋令仪、宋令仪为其养蛊之事悠悠道来。 窗户上的澄泠油纸,将午后烈日透进来的光,变得柔和,慕容卿静静听着沈止娓娓叙述了那些她不曾知晓之事。 她听着,还翻了个身朝里,去玩了沈止常年盘在手上的墨玉手捻。 “我说完了。” 慕容卿没着急对这些说了什么,她反而问了沈止另一个事儿:“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会死?” 沈止诚实回了她:“我不知道。” “可我现在还好好活着,你就病成这样了,我真的不在,你肯定会过得不好。”慕容卿有些眷恋地,脑袋往沈止身前拱了拱:“沈灼渊,我不想你过得不好。” 她声音有些慵懒,说的话似乎也并不深刻:“其实从小,我干娘就告诉我活不长这件事儿。初初不明白生死时候,我并无多大感触,直到我干爹干娘齐齐去世那年,我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别离,什么叫做难过。” “那种伤心感觉特别细碎,渗透了我的骨血,我总能在说闲话时、吃饭时、穿衣出行时、还有很多很多时候,会觉得我干爹干娘还在。然后马上又意识到,不,不在了,都死了的那刻,我的心就像被蛛丝绞到了一起,挣扎都没用。” “人死如灯灭,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是真的被‘死’折磨着。”慕容卿闭上眼,将脸埋进了沈止怀里:“爱得越深,越会如此。爹娘好友,都已是相伴多年,唯独你,唯独你,唯独只有你。” “你对我太好,好得没道理没来由没章法。我贪恋了这好,已经没办法去想我不在以后,你的手足无措和无助之态,沈灼渊,如果我没办法陪你往下走,我会自责。” 就在沈止听她说了这许多,以为慕容卿就要去说了她会愿意去见宋令仪,愿意去用了那蛊的时候她又说:“此刻,我更自责。” “因为,即便我已经那么那么想活下去继续和你在一起过日子,可当你说了那些,我还是不想,不想用宋令仪所谓的,为了我养成的救命蛊。” 慕容卿声音仍旧平静:“她做下的那些事儿,已经无法更改,我不会因为她愿意救我,就抹去她曾带给我的伤害。更为重要的是,我不想我日后活下去的每一刻,都想着这是宋令仪给我的。” “那会成为对阿若和我哥哥的凌迟。” “我爱着的人,不止有你。” 慕容卿如是说。 她第一次言了她对他的爱,却是如此。 沈止低头,拥住了她,他亲了亲她的发间,心在滴血。他还在挣扎:“可是杜若和大哥都想你活下去,卿卿。”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让爱着我,我也爱的人,被逼着,承了这份情,含了这份委屈。” 慕容卿半坐起身,抬手捧着沈止的脸,她声音有些哽咽:“对不住,我真的做不到。” 按着寻常,沈止该怒,该恼,该逼,该迫着慕容卿一定要去用了那蛊。 偏偏他懂,偏偏他明白。 偏偏易地而处,他的做法也会同她一样。 说来可笑。 沈止觉着他和慕容卿这种人,真是缺根筋的傻子。 他凑到慕容卿嘴边,亲了亲她:“那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好不好?先别认命好不好?世间既有气运之说,也有蛊虫玄妙之物,该也是有了别的。” 慕容卿忍着泪,点了点头。 她心中动容,克制不住地对沈止说了谢意。 唇齿相依片刻,慕容卿轻喘着退了开来,她靠在沈止肩膀上:“我会去和我二姐说,让她将宋令仪移交大理寺,我会去见她的,但不是现在。” “你二姐恐怕不太好劝。” 慕容卿摇摇头:“我二姐会明白的,因为她也爱我,爱我大哥呀。” 窗外鸟啼,飞燕绕檐而飞。 慕容卿推了推沈止:“你师父以前把你带到了哪里?那是你长大的地方,我还没看过呢。” “在安北,离京太远,我们去不了。” “甚是可惜。” 晚间儿,慕容卿给白双双去了封信,写了许多,道明了本意。 她精神不错,完全瞧不出像是个没两年就要死的人,就去了厨房给沈止做了吃食。 养病期间,白双双又来了沈府一趟。 沈止陪着,站在远处看着慕容卿同白双双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白双双妥协了。 白双双也在宋令仪嘴里挖不出同生蛊的消息,于五月最后一天,将人送去了大理寺。 沈止此时病已大好,宋令仪这桩案子由他一手处理。 最终定下了,三日后,既是六月初三那日,问斩。 安国公府人受了帝王之怒牵连,贬为庶民,三代不许入京。 同时,沈止再次向皇帝表了辞官之意。 帝允。 不过同以往不一样,这回沈自道与楚阳二人没再跟沈止发脾气。 沈止颇觉意外。 楚阳心中恼还恼的,恼得却不是沈止辞官,而是他没同她这个做娘的说。 不跟他爹沈自道说也就罢了,但楚阳觉着这几年打麻雀打得母子情都这么好了,不说是不是过分了。 “爹娘,我没先行告知是怕你们不允。” 沈自道声音有些大:“就你前一阵都病成了那般,当爹的心里难道不心疼?儿媳妇儿身子骨都那样了,难道我们不难过?” 楚阳附和:“原是以为郡主进门,你一颗心都扑到她身上,和我们恐是越来越远。如今看来,是我们当初想左了,沈家不缺官儿,况且你爹还年轻,日后还有琮儿,你便同卿卿儿好好的就是了,她是个好孩子,没有她,怕咱们一家会越来越生分。” 慕容卿似水滴,四年多光景。 水滴石穿,许多事儿早已变了。 沈止跪地,朝着他爹娘磕头:“儿子心里一直有桩事儿想问。” 楚阳隐隐猜到。 也的确如她心中所想。 沈止问:“爹娘当年生下沈琮,是为何?” “你性子被你师父养得越来越独,与我们也一日不如一日亲近,你也无丝毫亲近女子男子之意,我们怕你终身不娶,怕我们百年之后你活得太过孤寂,才有了琮儿。” 沈自道有些可惜:“本是想着老二是个女儿更好些,你许是能多心疼心疼妹妹,家里也热闹些。琮儿那性子,确实太野了些。” 楚阳如今说来这话还是觉得有点认栽了感觉:“坊间传闻你欢喜了卿卿儿的时候,我和你爹既高兴,又无奈。高兴你还晓得欢喜人,无奈为何偏偏是康宁郡主。” 沈止听着他爹娘一唱一和,又说了许多许多。 他眼眶发红。 有些话说不出口的时候,无论如何也难以启齿。 说出来了,才知晓蹉跎年华里,错失了多少。 楚阳看不得她这个喜怒不显的大儿子这副模样,侧了脸催他走:“快回你自己院子去吧。” 人走了,她才拿帕子抹了抹眼泪。 一样的路,无甚差异的夜色。 沈止踱步其中,心境已是与十四那年归家时候大不相同,他步子不快不慢转到了听松院。 沈德正象征性地起身,叫了两声,又趴了回去。 长廊下,灯笼引诱飞虫扑火。 他掀了帘子进屋,慕容卿则翻箱倒柜都不知找着什么东西。 沈止笑问:“你找什么呢?” “我记得以前宋令仪送了我一枚玉蚕,我想初二那天去见她的时候还给她。”
第099章 是何苦 对于这个物件儿, 沈止回想了回想,他道:“应是在你平时放吊坠儿的妆奁里头。” 慕容卿闻言去一翻,还真是,那枚小小的玉蚕, 正在妆奁里头的角落里趴着。 她将其拿出, 小心翼翼放到了一个荷包里,动作时语气不乏唏嘘:“尤诺以前同我说过, 这枚玉蚕好像是宋令仪娘亲的遗物。” “这样吗?”沈止上前坐到了慕容卿旁边的软塌上:“我本以为你是想要和她断个干净, 才想着将她送与你的东西还回去,如此听来你对她还是有一丝怜惜。” 慕容卿没回这话, 她不知晓如何说。 “明日可要我与你同去?”沈止拉她入怀:“我总有些不放心。” “如今我是做什么你也不放心。”慕容卿嗔了他一眼:“你到时在天牢外面等我就是。” 沈止点了点头。 算下来,慕容卿已是有六年没见过宋令仪了。 当她站在天牢入口处时, 面色瞧不出什么太多的情绪,可捏着荷包的手, 还是教人知晓了她的难为。 沈止捏了捏她的手:“不要想太多。” 慕容卿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抬脚走了进去。她从没见过天牢是何模样, 没想到会这般狭小逼仄。 也没想到通往牢房里头的路会这么又长又窄, 只够一人通行。领路的衙人都得离她有一段距离,才能保持了视物无碍。 因不见天日, 地面多是潮湿,是以绣花鞋踩在上头,有一种教人恶心的黏腻感。 耳畔时不时传来犯人铁链随着动作发出的汀泠之声。 这些人眼睛里迸发着对慕容卿的好奇,还有打量,亦或又是其他什么。 让慕容卿起了鸡皮疙瘩。 毫无意外, 慕容卿出现在这里是突兀的。她随着衙人走到了最里头, 才看到了宋令仪的身影。 她的双腿以一种扭曲的样子歪到一侧,而在她腿边, 是被解开的白布,还有几根用来正骨的木条。 宋令仪以前,不说多么貌美,可也是小家碧玉的秀丽。那时她肌肤白皙,手指细腻,抿唇浅笑时候,总是温婉楚楚。 而此刻,那张本该秀丽的脸,许是因常年易容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苍白之中又长了许多的疹子,红疹最是痒,她脸上那么多,竟也能忍住不去抓挠。 除了这张脸还白皙着,她其他地方露出的皮子都是发黄的那种黑,那双手也多是茧子,像是常年劳作。 都变了。 唯独她看着慕容卿的那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平静中有着温柔。 宋令仪是朝着慕容卿微微一笑,然后她唤她:“卿卿,你来了啊。” 慕容卿沉默了几息,才嗯了一声,随后道:“我来给你送样东西。” 宋令仪不言。 慕容卿则从荷包里掏出了那枚玉蚕,她蹲下了身子,胳膊越过玄铁所制的牢,将玉蚕尽量往里多放了些距离,方便人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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