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臣身份低微,不堪为长公主送嫁。”薛衡顿了顿,明明方才在心里练习了那么多遍,却仍旧在开口时忘了身份之别,说了不该说出口的话。 他脸色绷的极紧,瞧着很是让人惧怕,话却说的迟钝,像是孩童一字一字的咬字,却又像是含着太多的郑重:“长公主胜东羯皇子,替我北朝扬威,臣敬佩于心,愿尽绵薄微力,祝长公主此生,平顺安乐,岁岁无忧。” 他不通文墨,更不懂官场中拐弯抹角,却也在此时,学会了粉饰遮掩,唯有如此,姜回,才能无后顾之忧。 “新婚燕尔,要笑。”薛衡将手中的油纸包递过去。 里面是炒的香甜的栗子,一打开,便是热热的香气。 姜回沉默许久,绥喜会意,“薛大人,给我吧。” “劳烦薛大人费心。不过马车就不必了。”姜回道。 “我们走。”她对着绥喜吩咐一声,主仆二人相携离去,背影走入人群。 裴元俭知道的时候,也是深夜。皇帝将他囚禁府中,却安排了裴容日日来询问,让人不胜其烦。 尤其,裴容身后站着的人是薛揆,这样的背叛,更让人心中扎了一根刺。 “主子。”薛殷神色多了沉重稳妥,与薛揆擦肩而过。 “明世子已于两日前战死,雁门关失守。” 裴元俭脚步狠狠一滞,目光骤紧,嗓音沉戾:“你说什么?” 薛殷重复了一遍,明白裴元俭此刻的伤痛和震惊,但接下来的话却也不得不说:“长公主请陛下赐婚,陛下下旨让她步行前往裴府。” “属下也是方才知道,圣庙有祖训,明家覆灭,皇族亲征,长公主是为了成全您。” “她在哪?”裴元俭嗓音干涩,说的艰难,月光下,青年的背脊微弯,含着不尽伤痛与落寞。 “卧房。”薛殷还未说完,裴元俭便已转身朝着书房的走去,平日在黑夜也如履平地,今日大人步伐却踉跄。 薛殷眼中也染上伤痛,明家军仅剩的三千人,半月全部覆灭,而盛京却在半月中全然不知,无一援军。 裴元俭站在门外,却迟迟没有推开眼前这扇门。 今日黯淡无月,无垠黑夜在沉默中蔓延,终于,屋内亮起灯光,绥喜将门打开,微微侧身让开路。 裴元俭踏了进去。 屏风影影绰绰勾勒出姜回的影子,他停在原地,门被人悄声关上。 灯火晃动,他的影子被拉长,映在这侧屏风。 两道黑影在屏风交叠,红烛燃烧,也多了朦胧缱绻绵长。 两人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明明温馨,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的远。 红烛燃短,直到天明。 屏风外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东羯族凶猛异常,裴元俭战事打的艰难。而这半月中,盛京也发生了不少变故。 先是明昭战前被敌将数次以重礼相邀一事传至盛京,后流言甚嚣尘上,明家军的英烈被诬告,明昭随其父假死脱身,投敌叛国,后故太师之孙女秦芜自请脱离家族,以明昭之妻,着素衣丧服,三步一跪,九步一叩,从明家门前跪至登闻鼓前,在天下人面前将明帝所做之事一一揭发,自刎而死。 兵部侍郎裴征宠妾灭妻,纵容其子谋害嫡母,更是勾结异族污蔑兄长,激发民愤,锒铛下狱。 再之后,便是明帝病重,宁妃失踪,三子夺权,端王连杀二位皇子,逼宫谋反。 姜回被端王和明帝关在一处。 明帝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姜回冷眼看着他怨愤、挣扎。 “你最宠爱的妃子,却是东羯人,你的嫡子,一心只有你的皇位。” “皇兄,滋味如何?” 姜回在绣凳上款款坐下,“我本来还疑惑,端王怎么会将我和你关在一起,现在,看到你这副模样,却是明白了。” “皇后娘娘之所以在寺庙修行不回皇宫,是你下的令吧?因为她知道你和继先太后的私情,或许,她还知道继先太后是被你下毒害死。” “端王不愿亲自下手,却也不愿意让你好过,他猜出我并非一无所知,才让我来折磨你。” “可惜。”姜回意味不明的说了句,看向明帝陡然瞪大的眼。 “你想问,你做的天衣无缝,我怎么会知道?” “因为你最宠爱的宁妃,留下了一个漏网之鱼。” 姜回缓缓从袖中掏出了一只萧,在第二个孔洞轻轻一拧,便从里面抽出了一把细刀。 “端王记恨你囚禁他生母,你膝下三子,两死一离心,你也无颜活下去。” 她对准明帝心口,刺了下去,手边李桂手特制的琉璃小瓶接住他的心头血,直到接满,再没有多余的空隙,方才住了手。 “端王不想杀你,也料定我不敢动手,但他猜错了。” “一命换一命,你杀了孟皎,杀了姜回,便要为她们偿命。” “放心,你最心爱的妃子,我已经先一步让她为你殉葬。” 宁妃是想在大功告成之后逃走,她用术士让皇帝服食丹药,重病垂危,也算间接帮了她,所以,她成全了离宫,只不过,宁妃作孽太多,自然有天来收她性命,以致在京郊坠崖而死,尸骨无存。 为着一丝怀疑,姜回同样取了宁宓的心头血,果然,她的血与她无用。 那个疯子的话,却一直在脑海里回荡,她说,“你该恨他。” 她该恨皇帝,不仅因为他杀了孟氏满门,也因为,她在尚未出生时便被生父下了毒。 “明帝,黄泉路上,你去向,明家谢罪吧。” 明帝死死瞪着眼,他没想到,最后竟然死在孟皎的女儿手中。 明家。 他也曾与明铮为兄弟,可后来,却变了。怪只怪明铮却不知尊卑,他们虽曾结拜,可他是皇子,后来更是皇帝,明铮却一次次以兄自居,言语教导规训。 他可是皇帝,怎能容得人凌驾在他头上? 能容明铮多活这二十载,已是他宽容。 他没有错,也绝不认罪! 薛殷一身宫中禁卫装扮,从外面走进来。 姜回道:“端王逼宫谋反,杀害皇帝,其罪行罄竹难书,陛下临终口谕,清君侧。” 殿外日光刺目,“准枢密院正使裴元俭带兵入城评判,若有阻拦,同以忤逆之罪论处。” “以玉玺为凭。” 她手中拿着一枚白玉玺,雕工精细,上面苍龙栩栩如生。 “是。夫人。”薛殷接过玉玺,“夫人可躲入宁妃的秘牢,等宫变平息后,属下立刻再去接夫人出来。” “奴才也知晓一处地方,定然能安全躲避叛军搜捕。” 随着说话,这才让人注意到暗处站着一名太监,此人与大太监一样,同是明帝跟前心腹,只是,明帝前些时日打杀的那名奉茶的小太监,正是他的义子。 正在此时,殿外层层兵马包围,“想走?” “薛殷,一会你趁机逃跑,还有,这个,”她将琉璃瓶放在他手中,“交给醉金楼。” 说着,姜回目光在殿中梭巡,看见燃烧的长明烛才定下,她将蜡油浇在明帝身上,再扯黄缎点燃,扔下去。 霎时,宫殿内变成一片火海。 “废话少说。”姜回打断薛殷,一双眸子寒冷彻骨,“事已至此,大局为重。” 端王不会放过她,薛衡尚有逃脱之机,而她不会武功,反而会成为拖累,最后,一个都走不成。 薛衡压下不安,点头。 “眼下,皇帝驾崩,找不到玉玺,端王就不能名正言顺的登基,只要你好好利用这一点,就能活下去。” 说来也是巧合,这个太监便是她入宫之日碰见的王丙海。 “奴才多谢长公主。”王丙海没想到这种时候,姜回还会惦记他的死活,他不过是一个残缺之人,没人真正将他们当做个人。 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来不及多说,端王已经走了进来。 “太极殿突然失火,皇兄本就重病,以致惊吓之下骤然驾崩,端王,你真是好狠的心!”姜回声嘶力竭的指责,叫宫殿外的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端王逼宫,虽手段阴损,他却是嫡子正统,继位之后,纵使被人诟病,也是名正言顺。但,若是,杀害皇帝,却截然不同。 毕竟,弑父之罪,天地不容,人人可诛。 殿外士兵动摇,有的甚至连手中兵器都扔在地上,意图放弃。 “姜回,你竟敢污蔑本王!”端王虎目冷瞪,凶气凛凛,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刀杀了她。 “污蔑?”姜回冷笑一声,“这皇宫之中,皆被你一手把持,我有何胆子,敢污蔑现如今的端王,明日的新皇!” 姜回猛地抽出端王腰间长刀,从殿中往外冲去。 她动作又急又快,竟一时没人阻拦。 “此子弑父谋权,绝不可继承我北朝江山!” “本宫以长公主之名,恳请诸位将士,诛杀此等不孝不悌小人!” 在一片混乱中,没人注意一个寻常侍卫的踪迹。 “本王绝无可能行此禽兽不如之事,是此女祸言污蔑!” 端王抽出一个士兵的剑,杀了其中一个动摇的兵,联合端王妃之父,赵提督,镇压了被姜回三言两语挑动的动乱,并把姜回绑了起来。 “皇帝已死,拿不拿到遗诏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玉玺。”赵提督道。 端王横眉紧皱,认同了赵提督的说辞,派人搜宫。 先是掩人耳目,暗地搜查,最后演变成大张旗鼓,几乎将皇宫翻了底朝天,眼见仍然无果,端王越来越暴躁,手下士兵见人就问,不知便杀。 一时,皇宫中血流成河。 皇帝的妃子一个个鬓发凌乱的被捆到太极殿前,端王盔甲上血迹已然干涸,却更像烙印,以前皇子风度早被抛之脑后,宛若一个屠戮的莽夫,“父皇生前除了宁妃,便是最为宠爱于你。” “说,玉玺在哪?” 傅婕妤双眼带着浓烈的恨意,“你杀了我的儿子,还奢望我帮你。” 她狠狠啐端王一口,“做梦!” 说罢,她朝着一旁的石柱狠狠撞了上去。 哭泣、求饶声如同沉沉乌云压在上空,鲜红的血粘稠成浆,将大理石原本的色泽完全覆盖。 “不好了!裴元俭带兵回来了!已经过了东华门!” 端王神情一变! 这时,赵提督带人退回来,“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先退!” 端王仰着头近乎疯魔的大笑,眼看千秋功业,只差临门一脚,却要功败垂成! 他怎么可能甘心? 端王余光看见姜回,猩红的眼让人不寒而栗,他一把抓住被捆绑的姜回往城墙上走。 长烟掠空,飞沙走石。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举目望去,一道黑色旌旗从黄昏中破暗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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