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她十三岁,困在贫穷和绝望里,是时代的洪流中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舟。 “岳池大街,到了……” 璩贵千走下公交车,逆行在人潮中。 顺着记忆,她沿着熟悉的街景,走向自己中学时代里打工的快餐店。 岳池镇背靠几家塑料厂,经济比宝桥镇更发达,这会儿是下班的时间段,街上的自行车电瓶车摩托车汇聚成河。伴着街边店铺喇叭的促销口号和吆喝声,一时间热闹非凡。 璩贵千穿越街道,突然脚步一顿,停在了一家珠宝店门口。 这是一家老牌珠宝行的分支品牌之一,主打亲民实用,在岳池镇是人们结婚买三金首选的地方。 橱窗里陈列着一串绚丽夺目的珍珠项链,珠粒圆润光滑、质地细腻、大小均匀,散发着温和的光芒,配上银质的搭扣,光华灿烂。 和她的洗到泛白的校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的驻足有些显眼。店内正整理票据的店员和身边的人说了几句,朝她的方向走来。 “喜欢吗?很好看的。” 年轻的店员有着一张讨喜的圆脸,眉目弯弯:“你皮肤白,如果戴上会很好看的,以后赚了钱来买吧。” 璩贵千点点头,没有说话,视线放到了橱窗背后悬挂着的电视机上。 那里是循环播放的宣传广告。 “……千千希望资助的第一百三十二所公益学校于黥南山区落地,这是璩氏……” 店员站在她的旁边没有走开。 “你知道千千希望吗?”璩贵千突然开口问道。 “诶?”店员小姐有些惊讶,“知道啊,跟我们一样,也是璩氏子公司呢,专门做儿童公益的,福利院、助学项目,都有呢。我们这儿不像山区,没必要建公益学校,但是免费午餐也是在做的。” 免费午餐。 那是她还在读小学的时候。 义务教育普及得很好,不让适龄儿童上学的父母会被村委会居委会轮着劝说。所以她才逃离了在家照顾弟妹的宿命。 小学义务教育不用交学费,但每学期有五百的学杂费,包含了书本和校服的钱。她的父母不肯出,幸好当时,她的班主任,一个快退休的老教师,主动站出来说,她来承担这个钱。 璩贵千免去了辍学当文盲的厄运。 可是没饭吃是另一个门槛。 那时候她还太小了,哪怕是捡垃圾,也凑不到一顿饭钱。早饭和晚饭,她总能在家里蹭到一口,但爸妈不给钱,她的午饭就没有了。 那个时候,就是免费午餐项目帮了她。一荤一素,大多是黏糊糊的水煮菜,味道并不好,但可以填饱肚子,她吃了整整六年。 原来在还没有相遇的时候,她就已经从那些满得要溢出来的爱中受益过了。 璩贵千伸手摸上了脸,懵懵懂懂地确认自己没有掉眼泪。 那串珍珠项链真的很好看。 橱窗上的电视又轮放回了珠宝的宣传片。 “谢谢你,我会回来买它的。” 郑重道谢后,璩贵千背着书包汇入人群。 在茫茫人海里,有人在等她。 这个认知是如此的新奇,让她近乎茫然无措,可同时又充满了期待。她的心像一块封着气体的可燃冰,表面风平浪静,只等着一把燎原的火,烧光所有啃食她缠绕她扼杀她的人。 转过一个街角,再向右五百米。 好再来快餐店的LED灯招牌闪闪发光。 璩贵千进门,门口招呼的服务生看了她一眼:“来啦。” “嗯。” 璩贵千略略停顿,双目一扫店面,就想起了这里的格局。 她熟稔地走向后厨,把自己的书包和校服外套都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随后抽出水池台下的小木凳,站了上去。 宽敞的台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凝着浓油赤酱的残余,另一边,水龙头哗啦啦地开着,深深的水槽里已经积蓄了半池水。 好像是身体的本能一样,很久没洗过碗的璩贵千伸手拿过洗洁精和抹布,像一台设定了严密程序的机器一样开干。 一手拿脏碗,一手拿抹布,来回擦几下再浸入池水中,好在五月的天气算得上是后厨里最舒服的时候了。 夏天,油烟和闷热能熏得人中暑,冬天,冷凝的油脂更难洗,手不得不在冰冷的肥皂水中浸泡更长时间。 她就那样连续站了两三个小时,洗完一批积存的碗,就去前面帮服务员收桌子,小小的人灵活地穿梭在人声鼎沸的店面里。 等到八点出头,最忙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璩贵千洗去手上的油渍,在后厨和厨师、服务员等人一起吃饭。 这份工作最好的地方就是日结薪资,且可以让她和员工们一起吃一顿晚饭。 这也是老板看她可怜,特地照顾她才有的待遇。 拾掇了半天油腻腻的碗筷,璩贵千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她还是认真地一筷子青菜一筷子肉,把阿姨给自己盛的满满一碗饭都吃完了。 再后面的活就不用她帮忙了。 璩贵千拿上东西,到前台找到了老板。 “钱叔。” 坐在收银台后面看报纸的中年男人抬起了头,见是她,熟练地从台子下面抽出一张十块钱递给她。 璩贵千接过,折好放进口袋里,又接着说道:“钱叔,谢谢您的照顾,家里需要我帮忙,往后我就不来打工了。” 钱叔皱起眉头,舔舔手指给报纸翻了个页:“知道了。” 璩贵千定下心,背起书包就要出门。 “等等。” 她诧异转身。 “你把这个拿着,”钱叔从柜台里抽了五十块钱,“快,别让他们看见。” 璩贵千迟疑了片刻,在钱叔的催促下还是接过了。 “有条件,还是要把书读完,知道不?” 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她走吧。 璩贵千心里五味杂陈,紧紧捏着手里的纸钞,再次道谢后,走出了店门。 夜风吹拂。 手上的皮肤接触清洁剂久了,这会儿一阵阵发干。 刚来的时候,钱叔以前总是说她洗碗洗得不够干净,又不想被客人和同行说雇佣童工,在她再三恳求下才肯让她来帮忙。 但他按时结工资,也愿意让他干完活之后和老员工们一起吃口饱饭。在这里,她积攒了自己高中第一个学期的学费。 她已经想不起上一世离开这里时是什么情景了。大概是她上了高中,要去市里寄宿,所以好聚好散。 那张纸币在她手里捏的发烫。 …… 顺着路灯向前,璩贵千眼前出现了一栋三层自建宅。 就是这里了,她的“家”。 屋前,那棵桂花树伸展着枝丫。 路过老朋友时,璩贵千伸出手,微微笑着摸了摸粗糙结实的树干。 黄铜钥匙开门,一室热闹欢快泄了一角。 “你还知道回来啊?”
第4章 阁楼上的人 电视机的背景音叽叽喳喳地吵嚷着,放着郑昊辰最喜欢的动画片,他神情十足地踩在沙发上,跟着动画片里的主角比划着招式动作、蹦蹦跳跳。 抢不到遥控器的妹妹郑晨好穿着深蓝色的背带裤,哼了一声,抱着图画本在一边翻阅。 瓜子皮散落了一地,她的“妈妈”林雅丽靠在椅子上,一边拿着电话筒和牌友聊天,一边不停地磕着瓜子。 饭桌上,残羹冷炙和四副用过的碗筷还摊着。 看见她回来了,林雅丽草草掩上电话筒,张嘴就是一句斥责:“你还知道回来啊?” “没有公交车了,我走回来的。” 懒得和她说话,林雅丽翻了个白眼,继续和电话那头的人聊起了厂里的八卦。 林雅丽和郑岳军都是卓立塑料厂的职工,郑岳军是高级注塑工,托他的关系,林雅丽在财务处当了个文员,朝九晚五、十分安逸。 璩贵千把书包放在楼梯上,娴熟地挽起袖子收拾起了餐桌。 现在这个时间,郑岳军不在家,肯定是吃完饭后出去打麻将了。 筷子、勺子、碗,璩贵千面无表情,一个个地放到塑料盆里,再端到厨房去洗。 好在郑岳军不在。 璩贵千的 眼前不断闪现着他扭曲的脸。 不是他平时故作严肃的样子,而是在那辆二手皮卡的驾驶座上,透过挡风玻璃的那一张写满欲望和贪婪的脸。 血、疼痛、肩上的触感。 “冲啊!冲———杀杀杀!” 伴随着动画片的画面,郑昊辰嚣张地吼着,声音尖锐刺耳。 璩贵千像透明人一样游荡着,收拾了厨房和桌椅,接着拿起扫帚清扫地上的瓜子壳和果皮。 林雅丽不悦地皱眉:“小点声儿!” 郑昊辰当作没听见,林雅丽和电话那头的人嘟囔了两句后挂下听筒,骂骂咧咧地赶着两个小孩上床睡觉去了。 郑晨好听话地收起图画本,在楼梯口看着弟弟耍赖说再看一集的样子,紧接着又把目光投向正半蹲着用扫帚去够沙发下的瓜子壳的姐姐。 上蹿下跳的男孩被妈妈“明天去买玩具”的提议打动了,兴高采烈地一扔遥控器,蹬蹬蹬窜上了楼,在路过璩贵千时还故意踢了一脚簸箕,扫好的瓜子壳又撒了一地。 璩贵千直起腰。 暖黄的灯光下,只有她一个人还在一楼,纤细的身形投下一团小小的灰色影子。 这栋三层自建宅是郑岳军的父母建的,砖木房,当时在村里不能说不气派。 再后来,郑岳军结婚了,夫妻俩去外地打工三年,回来时带回了大女儿郑林妹,又花钱给老房子重新装修,在镇上找了工作。 村里的自建宅最不缺的就是层高。两米多一层的挑高,刷白的墙。 一楼是前后两间厅,外间的摆着电视机和沙发,隔着洗手间,里间的是用餐的桌子,再往里,就是厨房。 二楼是三间卧房,夫妻俩的主卧,郑昊辰和郑晨好各自的卧室。 三楼,逼仄的阁楼,则是堆放杂物和郑林妹的地方。 将手中的垃圾放到大门边的垃圾桶里,璩贵千环视一圈,确认没有家务活后,在一楼的洗手间里简单洗漱,随即拿着书包走上了楼梯。 路过二楼时,洗手间里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 林雅丽在帮郑昊辰洗澡。 璩贵千站在楼梯上,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在他们开门前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阁楼的屋顶呈人字形,越靠近边缘,两边的空间越狭小。 这里堆满了这个家庭多余又不舍得丢掉的物品,两个小孩小时候的童装和玩具,林雅丽穿不上了的衣服,郑岳军曾用过的渔具。 还有她。 在楼下温馨的笑闹声里,璩贵千在楼梯口站了许久,视线从那些东西上一一移过,最后落在了她的床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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