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溯望向祭台上的云青岫,没有金冠遮掩的面容平静无澜,眉目温然,似累世受人香火,平等怜悯每一位苍生的神像。 他怔然片刻,声音低而轻:“是,她已得道。” 七情六欲皆已堪破,了无执念。 … 灵潮与魔息对撞,祭台倾倒,天塌地陷。 玄天镜已被打落。 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幕中,两道身影打得昏天黑地,倾尽全力不曾留情。 谢倦安与萧灼死守无间渊旁的聚灵阵,魔息无休止涌来。 身后,同门死伤惨重,入眼尽是血色。 弥珍半跪在地,领着无数阵修,拼命修复镇压无间渊的禁制。 刚修复一重,就碎好几重。 “我艹你大爷……没完了!”她咽下喉咙里的血,急得眼睛喷火。 咔嚓—— 禁制完全破碎。 众人一怔,仰面见遮天蔽日的魔息咆哮卷来。 萧灼直迎荒息,声音蕴含灵力,远远回荡:“乾山弟子听令,结阵,死守仙州!” 徐月眼瞳化作赤金,翅羽从身后生出。 清越啼鸣接连响起。 华美的朱雀翅羽接二连三展开,如螳臂当车,毅然对上魔息狂潮。 谢倦安手持濯雪剑凌空而起,劈开魔潮。 所有修士祭出各自神通,为了身后的仙州,为了亿万生灵,无人后退。 天幕之上,仙魔大战临近尾声。 灵光凝成千万金丝,将裴宥川困于其中,一身喜服血迹斑斑,黑鳞从颈侧生到了颊边。 完全接受天魔传承,又无入仙骨相互制衡,他已经逐渐异化。 昳丽俊美的面容染了血,更显妖异。他放弃抵抗,惨淡一笑:“能死在师尊手下,也好。” 裴宥川闭上双目,等待藏玉剑刺入。 但等来的却是避开心脉的一掌。 被金线束缚的殷红身影似陨星坠下,砸至祭台,掀起无数烟尘。 天雷阵阵响起,华光流转的登仙阶终于完全凝成。 玉雪长阶破开阴云,展现在世人面前。 裴宥川自烟尘中仰头,目眦尽裂,挣扎着想阻拦云青岫踏上,身上的金线越缚越紧,勒进血肉。 不杀他,却要弃他而去。 对他处处迁就,万般怜惜,最终说放下就放下。 世上怎会有这样狠心的人? 浓烈的不甘化作怨恨,裴宥川双目赤红:“师尊!你答应过,你答应过永不离开……你若走了,我便杀尽仙州——” 话音戛然而止。 裴宥川直勾勾盯着那道天梯,不仅是他,所有人都心中大骇。 登仙阶从中断开,玉阶残损。 弥珍的灵力近乎耗光,见此情景崩溃大吼:“他二舅爷个腿,这特么是断的!断的怎么飞升?!” 云青岫依然平静,手持藏玉剑,望向苦苦支撑的同门。 滔天魔息下,乾山弟子与低阶修士接连重伤陨落。 萧灼将徐月护至身后,那双漂亮翅羽白骨森森。 云青岫合上双目,抬手召起玄天镜,灵气从八方汇聚,无穷无尽涌入体内。 直到灵脉寸断,灵海破碎也不曾停下。 乌发随红衣飞扬,素白面容无悲无喜。 毕生修为与灵力汇于剑锋,一剑挥出! 仙州与阴鬼蜮上方同时落下一场灵气所化的雨。 仙人自戕,庞大灵力洗涤两界,修补破损天道,重塑断裂天阶。 裴宥川脑海只余空白,天地陷入寂静。 瞬息之间,被拉得极为漫长,长到无数繁杂的念头涌起又杂乱地消失。 长到他忽然想起了刚修剑道时,云青岫为他展示浮生九剑。 他问:“师尊,为何只有八式?” 云青岫笑答:“最后一式名为‘万物生’,这一式你不必学,为师就不展示了。” 裴宥川终于明白,为何云青岫从未用过这一式。 一仙陨落,万物生。 无间渊内魔息消逝,只余深不见底的狭长裂谷。 伤者痊愈,死者复生。 在模糊的视线中,裴宥川看见红衣身影持剑朝他走来。 他微微眨眼,积蓄在眼眶的水光砸落,视线终于清晰许多。 云青岫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似随时要羽化而去,藏玉剑失去灵光,被她反手掷于地面。 感应到剑主将逝,剑身哀鸣,颤动不止。 冰冷的手抚上裴宥川的脸,轻柔拭去滚落的泪光,又抚过横生黑鳞。 云青岫平静注视他:“扶光,自遇见你第一天起,直到今日此刻,我从未对你起过杀心。” 裴宥川的唇颤抖着,泣音堵在喉间。他想说话,有无数的话要问。 汹涌的情绪往上顶,唇舌僵硬发麻,他说不出来,一句都说不出来。 云青岫抬手按在心下一寸,入仙骨的位置,将其一寸寸抽离。 “你以入仙骨为我重塑神魂,如今还你。” 不。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裴宥川瞳孔震颤,不顾一切挣扎,却被金线束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团莹莹灵光没入体内。 本就属于他的入仙骨与身躯融为一体。 失控异化的黑鳞潮水般消退,额心的天魔印记也随之散去。 金线消失,裴宥川重获自由。 云青岫忽然一笑,虚幻指尖抚过他的眉眼,“还是这样好看。” 灵光点点浮起。 云青岫最后一丝气力耗尽,向后仰去,视线旋转昏暗。 恍惚间,见灵光黯淡的玄天镜高高飞起。 玄天镜是天道所赐,如今是要回归天道吧,她想。 裴宥川怔怔看着,眼中的一切如同放慢无数倍,他下意识接住云青岫倾倒的身躯。 轻得没有一丝重量,似一缕风,也如一片云。 转瞬即至,无法留在掌心。 他跪在地上,捧着那件喜服,满眼茫然。 他在做什么? 他都做了些什么? 裴宥川的脑子混混沌沌,慢慢躬身,小心翼翼贴紧喜服,喃喃道:“师尊?” … 大战一场,满地狼藉。 待众人赶到祭台废墟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方清和声音颤抖:“玄、玄微仙尊已经……?” 流云宗内先响起了哭声,施凛哭嚎着,提剑往前冲,嘴里嚷着要同归于尽,被徐月死死拽住。 谢倦安静立片刻,胸口剧烈起伏,掐诀召来濯雪剑。 萧灼眼睛赤红,抄着一团离火就朝裴宥川打去。 一道法阵拦住两人去路,是弥珍。 谢倦安目似寒霜,从牙缝挤出两字:“让开!” 弥珍一动不动,满脸疲惫,苦笑道:“你们打得过他吗?没必要了,杀了他,云青岫那个王八蛋也不会回来了。” 施凛怒吼:“什么叫没必要!若不是他,师尊会死吗?师姐你不要拦着我,难不成事到如今,你还认这魔头是师兄吗?!咱们这么多人,还要怕他吗!放开我,我不怕死,让我去!” 徐月揪住他的后衣领,眼尾水光淌下,一字一句道:“师尊以身补天,化解两界劫难,是为我们所有人而死。你就这么急着送死?” 施凛呆了片刻,眼泪横流:“可是……可是……师尊待他这么好,他、他……” 徐月松开手,哑着嗓子说:“师尊最记挂的便是他,你要让师尊去得不安心吗?” 不止施凛,萧灼和谢倦安也停下了。 萧灼望着天际尚未散尽的星光,满腔怒意无处发泄,一团离火砸向地面:“回乾山!” 再打下去已毫无异议。 恶战之后,虽无人伤亡,但心理上的疲惫无法消除,修士们犹豫片刻,陆续御空而去。 裴宥川恍若未闻,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动作。 洛桑与丹歌领着魔修仓促赶来,沉默围拢在裴宥川附近。丹歌一手握着剑,紧紧抿唇,另一只手不断擦脸上的泪。 徐月缓缓上前,对洛桑亮出的弯刃视而不见。 早在一个月前,她便猜到了会有今日。 她尊重云青岫的一切抉择,如同云青岫也尊重她的选择。 “师兄。这是最后一次唤你师兄。”徐月不断抹去泪光,声音发颤,却很平静,“那日我说,请你记住师尊这份好,不要再疑心师尊,令她伤心。” “仙州修士听从师尊的计划行事。”她深吸一口气,“计划里从未说过让我们杀你,只是让要联通两座大阵,引灵力平息无间渊。然后再拖住你片刻,仅此而已。” 裴宥川恍惚听着,用力抱紧失去温度的喜服。 是这样吗? 原来师尊从未想过要杀他。 她早已有赴死补天之心,这些时日所有的好,都是真心的。 “你从不信师尊。”徐月闭了闭眼,“她因你卷入阴鬼蜮内乱身中蛊毒,仍对你处处迁就,细心呵护,万般艰辛才为你谋一条生路……你为什么会觉得,师尊忍心杀你?” 滚烫的泪打湿喜服,裴宥川失魂落魄,悔意无穷无尽。 过了许久,他缓缓站起,低声喃喃:“重塑……再重塑一次。” 余下之人默默看他,所有人都知道,不可能了。 有修士小声提醒道:“都已羽化为天地灵气,这怎么可能……还是立个衣冠冢吧。” 阴鸷冰冷的目光刺向开口之人,魔息扼住他的脖颈,用力收紧。 “你再说一遍?” 被扼住脖子的修士断断续续怒斥:“你这魔头……玄微仙尊为两界而死,你……竟连衣冠冢都不愿为她立?” 裴宥川阴森森道:“我师尊没有死,谁敢给她立衣冠冢,我必杀之。” 弥珍怒火中烧,破口大骂:“裴宥川,她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一道魔息轰然砸落。 弥珍倒飞出去,被姜白溯及时接住。 裴宥川不再看仙州众人一眼,只捧着喜服,似幽魂离去。 他踏过倾倒祭台,穿行在喜气洋洋的魔宫内,一步步回到了寝宫。 床榻上,静静坐着一道红衣身影,头戴金冠,面容被流苏掩去。 “……师尊?”他像溺水之人偶遇浮木,跌跌撞撞扑去,“我、我错了师尊,我错了……我再也不会……” 床榻空荡荡,所见不过是幻象。 裴宥川跪坐在床榻前,任由情绪啃噬五脏六腑。 第二次。 这是云青岫第二次,死在他的面前。 窗外的天光由明渐渐转暗,最后,连月色都沉寂下去,寝宫内只有大婚所用的红烛亮着。 裴宥川枯坐一日一夜,终于缓缓起身,将怀中揉皱的喜服展开,铺在床榻上,专注认真理平每一丝褶皱。 他的声音低而轻,柔和至极:“上黄泉下碧落,我都会再找到你的……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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