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重活的一世是真的吗?青鸾在黑暗中如是想道。 大约是不甘心吧。她笑了笑。 自己魂飞天外,竟也做了那样一场美梦,让她在梦中弥补了前世遗憾,朗朗存活于天地之间,不哀不叹,无悔无怨。 事到如今,不安的孤魂终于得以安抚,便也到了梦醒时分。 她该走了。 青鸾蜷缩回棺椁,阖目静待。 阿鸾。 可是好像有人在唤她。 阿鸾。 那声音沙哑得难以辨认,但她还是一下就听出了是谁。 “阿鸾!” 青鸾浑身一震,只觉一道堵窒在胸口的血气被突然打通,猛咳一下,倒过一大口气来—— 她蓦地睁开双眼,剧烈地呼吸,又被呛得一阵猛咳:“咳咳咳咳!” 青鸾只觉口鼻和嗓子里尽是烟灰,想抬手捶捶胸口,怎料右手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和宁晏礼仍紧紧交握在一起,正如被困在大火和废墟中时。 “阿鸾,你怎么样?”宁晏礼将小心她扶起,靠坐在斑驳的院墙上,将影卫方才送来的外氅为她盖好。 “咳咳咳!”青鸾咳着摇头,嘶哑道:“没,没事……你呢?” 在她记忆中,宁晏礼伤得要比她重得多,先前中那一刀,又和谢辞厮杀许久,还有被木梁砸那一下…… 说着,青鸾便要去看他背后,可刚一动身,体力却实在不支,差点歪倒下去。 “别动。”宁晏礼将她扶正,靠回墙上:“刚喂你服了一颗参丹,你还需再歇息片刻才能恢复。” 青鸾看着他如纸般苍白的面色,有些放心不下:“你的伤怎么样?” 宁晏礼微微勾唇,抬手抚过她的脸颊:“都是皮外伤,无碍。” 此人向来嘴硬,骗人功夫也是一顶一的好。想到他先前的不辞而别,青鸾蹙起眉,还是表示眼见为实,坚持要看他的伤口。 谁料,宁晏礼一双黑眸含情脉脉望了她一会,竟突然拿起她的右手探入自己衣襟。 青鸾一愣,下意识抽手,却奈何体力不支,根本挣脱不掉。她指尖很快被探入温热的胸口,触在宁晏礼的胸膛上,砰砰,砰砰,感受着一下一下平静而沉稳的心跳。 宁晏礼亦披了一件外氅,里面的墨袍尚未来得及换,仍是血漉漉的。他拿着她的手,触碰在自己上身缠绕厚厚一层的纱布上,温声道:“已叫人暂时处理过伤口,只是多流了些血,不妨事。” 青鸾脸上发热,趁宁晏礼力道一松,猛地抽回了手,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手还疼吗?”宁晏礼问。 听他这么一说,青鸾突然想起自己的左手,痛意也像才回过神似的,隐隐从腕上传来。 她将左手从氅衣下伸出,反正看了看上面用木板固定好的包扎,又将手轻轻放下。 “疼。”她低声道:“但也没那么疼。” 比起前世断臂之痛,真的算不得疼。 她甚至有一点庆幸,毕竟自己和宁晏礼现下都还活着。 宁晏礼把她的手用大氅盖好,动作轻慢地与她并肩,靠坐在院墙上,眼底闪过一丝隐忍,但只在一刹,那丝隐忍便消散无踪,好像从未在他眸中出现过。 “你这手,待回京后,还是要让御医再看看才行。”他轻叹道。 青鸾抿了抿唇。 没了谢辞,还有虎视眈眈的魏军。 夷城如今四面不通,俨然已成了一座死城,大军最快也还需一日半才能回援,他们还能回得去上京吗? 或许这鲜血淋漓的一局,本就不会有胜者,他们二人也只不过是给了曾经的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青鸾如是想着,但还是嗯了一声,轻声应了。 大概是因为刚刚经历劫后余生,眼下她只觉疲惫,故而应声后沉默了片刻。 他们二人是在屋脊彻底坍塌的最后一瞬,被缙云和几个影卫找到,从废墟里拖出来的。 青鸾彼时已被浓烟呛昏,宁晏礼也几近失去意识,也是命大,挡在他们面前的木梁被火烧断,不仅没砸着他们,反还辟出了一条求生之路。 面前的房屋仍在燃烧,同历过此间生死,此情此景,万千感慨,有些话在二人心底,便是福至心灵,不必言明。 在青鸾将要清醒时,宁晏礼便早交代好一切,让影卫候在院外,独留了这一方天地给他们,稍适喘息。 二人相互依靠,静静地坐着。 反正合围的魏军还在路上,他们尚有时间,青鸾想了想,微偏过头,轻靠上宁晏礼的肩,合上了眼。 宁晏礼眼睫微颤。 安静的燃烧声中,他忽然在袖中摸索起什么。 青鸾转头看他,只见他面上神情舒展,少见的柔和,但因被血沁湿的鬓发格外乌黑,脸色又是失血的苍白,加之侧颜骨相太好,让人一看,仍觉有惊心动魄之美。 杀掉谢辞,想必他此刻心下定然十分畅快吧。 不然也不会唇边时时挂着笑意。 青鸾静静地看着宁晏礼,竟是一时不想错开眼,然而片刻后,却见他于外氅下拿出一只香囊。 那香囊表面被烟熏黑,染着斑驳血迹,但仔细看去,还能依稀辨认出底色。 是一只青色的香囊。 青鸾瞧这香囊有些眼熟,回忆少顷,忽地想起是方才在谢辞身上见的。 她登时皱起眉,不可理喻地看向宁晏礼。 虽然早知这厮怪癖极多,但却不想他竟还有收集逝者遗物的喜好。 长了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怎的偏生是这样的性子? 青鸾不禁咋舌,脸上忍不住有些嫌弃:“逝者之物晦气,你拿它作甚?” 宁晏礼淡笑:“你我早就是逝者,有何晦气?” 说着,骨节分明的长指便将香囊抽绳一拉,打开看去。 青鸾嘴上虽那么说,但见谢辞临死都攥着此物,不免也心生好奇,遂伸着脖子也望了过去。 第130章 第130章 香囊打开,青鸾微微一怔,讶然道:“竟是空的?” 宁晏礼眉目间也生出一丝疑惑。 二人盯着空空荡荡的香囊看了半晌,宁晏礼忽地将长指探入,竟从中拈出了一根细长的发丝。 青鸾愣住。 宁晏礼眉头越拧越深,似在思忖什么,少顷,拎着发丝转头看向她。 两人大小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 青鸾忽地想起往事,心头一跳,登时心虚地错开了视线。 虽然事出有因,可若没记错,当日她在宫门外以发丝帮谢辞缝补衣袖时,宁晏礼正在昭阳殿里受李洵的鞭责,且是整整两个时辰…… 宁晏礼眯起双眼,嘴角微微抽搐片刻,最后终是没说什么,将香囊扬手一丢,扔进了大火,然后又回氅下摸索半天,摘下自己腰间的缠枝莲香囊,打开,将发丝放进去,又重新系好。 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直叫青鸾看得脑皮发麻。 怎么想,宁晏礼这人的心思,都好像与常人不甚相同…… “这香囊我还没说送你,你怎的自己就拿去戴上了?”青鸾见他将香囊仔细系回腰间,如是问道。 宁晏礼动作一顿,挑起眼梢看向她。 青鸾见他眼神藏刀似的,好像在问“不然你打算送谁”,不知为何,心底竟有一丝奇异的想笑。 若是早些时候,打死她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宁晏礼面对自己,竟会是这样的。 只是历经坎坷,这一日会不会来得太晚了些? 青鸾垂睫,看着宁晏礼低下头,将另一只青鸟衔珠香囊为她系在腰间,眼底不禁泫然。 “宁晏礼。”青鸾突然道。 “嗯?” “你说待城破后,我们若杀不出去又死在一起,会不会还有来世?” 一直回避的话题被骤然提起,两人之间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了一瞬。 宁晏礼抬眸看她,面色苍白如纸,神情却无比平静,只有漆黑的眼瞳极其细微地动了动。 半晌,他回道:“不会。” “为何?”青鸾深吸了口气,抿唇忍耐半晌才让眼泪没有掉下来:“是因为我们前世并非死在一起,而是是死后合葬,所以还是要像前世那样,你我才能重新——” “因为我不会让你死。”宁晏礼轻声打断,语气极尽温柔。 青鸾心脏窒痛,终于忍不住,低道:“可是我们出不去了。” 宁晏礼帮她系完香囊,抬头吻了吻她湿润的眼角:“相信我,我有办法。” 青鸾红着眼眶看他。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西路的魏军有屠苏鹤觞带兵抵挡,尚能应付,可另一支魏军从东路估计再有一个时辰便能抵达城南。 届时南北合围,任宁晏礼算无遗策,面对兵力的绝对差距,也将无力回天。 但看着宁晏礼几乎要用温柔将她溺毙的双眼,青鸾还是不禁问道:“所以你打算如何?” 宁晏礼将她外氅重新拢严,抬手把她揽在怀中,轻叹似的道:“届时你便知道了。” 混杂着血腥的沉香循着呼吸,沁入脾肺,青鸾顺势把脸靠进他的颈窝,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她缓缓闭上双眼,贪婪地享受这一隅的温存。 “宁晏礼。” “我在。” “……” “怎么了?” “你又要如何骗我?” 宁晏礼微微一顿,不等他开口,青鸾已坐起身,直视向他:“你是不是在杀谢辞之前就已想好,打算以自己的性命为交换,从魏帝手里保住夷城?” 宁晏礼黑眸沉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谢辞的话你也信吗?!”青鸾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即便牺牲了你,北魏又岂会平白放弃夷城不要?” 夕阳西下,在宁晏礼苍白的侧脸映出一层金色的轮廓,他微微一笑,眼底的平静几乎让青鸾生出岁月静好的错觉。 “放心,”他温声道:“陆衡就快到了。” 青鸾怔了怔:“什么?” 明明算着时辰,大军最快也还需一日半的路程。 “在来夷城前我已与他传信,让他于大军攻打云都时,分出一支轻骑先一步回援。”宁晏礼道:“陆衡极擅行军,天黑之前就该到了。” “天黑之前……”青鸾虽然诧异,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距离天黑怎么也还需两个时辰,而魏军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到了,除去抵在北城门的守军,城中残部不过数百,莫说坚持到天黑,便是半个时辰都难以抵挡——” 她抓住宁晏礼的手臂,急道:“宁晏礼,难道你是要以自己为饵,去牵制东路的魏军?” “……”宁晏礼深深望着她,终于露出一丝苦笑:“阿鸾,你怎生得这般聪慧,想轻易诓住你,着实太难。” “你——”鲜少听得冷面无情的侍中大人这般嘴甜,可此时此刻,青鸾却被他气得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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