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旁人, 源叔夜都暗暗一怔。 战场凶险, 两国交战时孤身前往敌营谈判的使臣更是险中之险, 裴如凇这样的身份地位, 只要他不愿意没有人能强迫他,在朝中做文臣一样简在帝心,犯不着拿命去换功劳。他原本只是起哄架秧子, 想分散一下众人对越王的关注,顺便给闻禅添点堵罢了, 没想到裴如凇竟然主动要求上前线,他一介从未外放的文官, 哪儿来的把握能劝降敌军将领? 裴如凇的眼神坚定坦然,毫无退缩之意,于是最犹豫的反而成了皇帝, 他左右看看, 最后干咳一声, 征询地看向闻禅:“持明觉得如何?” 闻禅不咸不淡地答道:“驸马深明大义, 愿意为国尽忠、为君分忧,又不是办事不力搞砸了差事、需要别人替他收拾烂摊子,我自然只有支持的份。” 所有人:……果然是生气了! 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来她在指桑骂槐, 持明公主一向口风谨慎, 别说当着朝臣, 就连私下里单独面见皇帝时都不会随意评价皇子, 今天却一反常态,可见是被越王激出了真火。 源叔夜不紧不慢地开腔:“驸马肯担当重任, 臣等十分钦佩。不过呼克延擅启边衅,入侵我朝国土,过错并不在自己人身上,殿下所言,臣实在不敢苟同,还望驸马以大局为重,切勿心存芥蒂。” 闻禅凉凉一嗤,依旧是那副吃什么都随便的口吻:“看来源相心里这杆秤才是真正的不偏不倚,既然如此,不如源相亲自上阵去和呼克延将领谈判吧,让我们看看源相力挽狂澜的本事是不是和粉饰太平的本事一样强。” 源叔夜道:“殿下说笑了,驸马主动请缨,要为殿下争光,老臣岂敢抢了他的风头呢?” 眼看他们俩马上要吵起来,皇帝赶紧拉架,息事宁人地道:“雪臣一片忠义之心,不枉朕这些年看重你,等明日早朝议定了出征人选,便派你随大军一同前往固州。” 裴如凇谢恩退下,闻禅忽然道:“父皇,儿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道:“你说。” “战局变幻莫测,为防万一,儿臣想请父皇赐予驸马临机专断之权,便宜行事。”闻禅意味不明地瞟了源叔夜一眼,又补充一句,“越王兄坐镇檀州,我只是想求个心安,并没有提防‘自己人’的意思,还请源相不要误会。” 源叔夜圆滑地答道:“臣自然不会误会,不过驸马毕竟是文臣,与敌军谈判的底气是背后的大军,倘若这专断之权令诸军将领心生误会,反倒不美了。” 皇帝看着这一屋子的暗流涌动,越王一派与公主几乎成了泾渭分明之势,不禁大感头痛:“都住口!朕叫你们来是看你们打嘴仗的?大敌当前,一个个不思退敌之法,自己人倒先内讧起来了,这仗还怎么打?!” 这下所有人都闭嘴噤声,齐刷刷跪倒一片。皇帝喘了两口粗气,正欲接着教训,忽然看到了裴如凇垂首跪地的挺拔身影。 所有人都该骂,唯有这个是省心的,再说进了敌营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合格的使臣本来就该有胆有识、随机应变,这么一想,闻禅的要求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合理。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中的怒火,唤道:“雪臣。” 裴如凇道:“臣在。” “朕赐你临机专断之权,许你便宜行事。”皇帝一字一句沉声吩咐,“望你此去克敌制胜,一战功成,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许。” 裴如凇蓦地松了一口气。 “臣必鞠躬尽瘁以报陛下。” 此言一出,这事就算彻底定下来,再无后悔的余地了。皇帝叫众人起来,敲打了两句,又派人拿来舆图,对着商议了半宿军情。眼看着外面天光渐明,五更时该上早朝了,这才放众人回官衙值房略作歇息。 公主地位超然,皇帝特意让梁绛派人提前给她收拾了偏殿。裴如凇沾了公主的光,不用去挤又冷又小的值房,跟在她身后进了宽敞洁净的宫殿。程玄替二人送上热水点心,看出公主有话要对驸马说,很有眼色地微微躬身,轻声道:“殿下慢用,奴婢去殿外守着。”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关闭的门扉之后,整整一夜,两人才第一次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 裴如凇看着闻禅略显冷淡的眉目,故意放软了声音,侧过头去找她的眼睛,主动讨饶:“殿下生我的气了吗?” 闻禅喝了口酽茶提神,苦得她微微皱眉:“这时候才想起来怕我生气,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裴如凇索性绕到她身前蹲下,像小狗一样抬眼观察她的神色:“固州之战,当世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个时候不站出来,我以后会良心不安,每晚都愧疚得睡不着觉的。” 闻禅不为所动:“现在固州的局势和你当年经历过的完全不同,苏衍君投靠了呼克延,你当年策反穆温的计划已经被彻底看穿了,他会比前世更加警惕你,说不定策反这招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们甚至会反过来设计你。” “更何况现在还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越王,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源叔夜没完没了地扯锯,越王那个心眼没有针眼大的性子能容得下你踩着他的错处立功?就算你成功逼迫呼克延退兵,你猜越王会不会让你全须全尾地回京城来?” 裴如凇不知听没听进去,拉着她的手拢在膝头,温和地道:“我知道。” 闻禅冷冷地说:“你知道个屁。” “我还记得成亲之前的元夕夜,在积庆寺的浮屠塔上,殿下对我说过,我们的责任是让每一年每一夜都有灯火如常亮起。”裴如凇没脾气一样望着她笑,“固州虽然冷,但也有很美的地方,有朝一日,我希望能陪殿下一起去看一看那里的灯火。” 闻禅:“……” “你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吗?”她面无表情地问裴如凇。 裴如凇乖巧地:? 闻禅掐住了他的脸颊,平静但冷酷地道:“我最恨在我说正事的时候,有人非要跟我谈感情。” 小白花的眼泪就像春江潮水,说涨就涨,霎时间盈满眼眶:“殿下对我没有感情了吗?” “我就是对你太有感情,”闻禅无情地说,“把你惯得胆大包天,敢拿自己小命不当回事。” 裴如凇静了片刻,抬手拢住了她的手背,注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是因为殿下把我看得太重了。” 闻禅手劲蓦然一松。 在一起这么多年,很多话不用说彼此也都心知肚明。比如闻禅其实并不介意裴如凇出去历练,毕竟前世就是她把人扔到固州的,她不是那种非要把人关在家里的控制狂;又比如裴如凇主动请缨,不光是放不下固州,也因为驸马与公主夫妻一体,他的功勋就是闻禅的筹码,他只有不断地向上攀爬,才能承托起闻禅登顶的脚步。 往往越是艰难痛苦的抉择,越能看出一个人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裴如凇知道自己猜对了答案,眼里的笑意挡都挡不住,甜得能把方圆十里的蜜蜂全部齁死,往前蹭了蹭,晃着她轻声撒娇:“殿下,腿麻了。” 闻禅:“那就起来,还用我说平身吗?” 裴如凇双手撑着椅子扶手发力起身,脚下恰到好处地一踉跄,“哎呀”一声朝前栽倒,膝盖顺势抵住椅面,把闻禅牢牢困在了圈椅与身体中间。 闻禅不明显地往后仰了一下,叹气道:“就你这腿脚,出去遛弯都得拄个拐杖,还是别想着上战场了吧。” 裴如凇:“……” 他低头在闻禅唇上轻轻啄了一口,带着一点得逞的狡黠笑意,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几近呢喃的气音问:“殿下,你其实根本就没生气,对吧?” 闻禅眼帘微垂,避开了他的视线,可这个姿势下她整个视野都是裴如凇的身形,无论怎么躲闪都是徒劳。 “嗯。” 她只需回答这一个音节,余下的都淹没在缱绻而绵长的亲吻之中。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而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第78章 贵妃 延寿十八年五月, 大军开拔奔赴前线,皇帝亲自到城外送行。 经过朝臣们一天一夜的争论拉扯,最终派往固州平乱的兵力有十五万, 除了建岩、奉义两地的十万驻军, 还有李剑秋亲率的五万禁军。随行的文官则包括秘书少监裴如凇、鸿胪寺少卿长孙璧, 御史中丞杨廷英以及数名监察御史。 相比前世, 这一次没有陆朔领兵,多了李剑秋的禁军,从现有兵力来看, 如果不出意外,就算裴如凇不去劝降穆温, 双方二话不说直接开打,大军也一样能收复固州。但闻禅这么个平生不信邪的人, 偏偏对陆朔有种莫名的迷信,毕竟陆朔从来没有过前生记忆,但每一世都是威震边关的军神, 几乎未尝败绩。要是此行有陆朔坐镇, 别说区区一个呼克延, 哪怕对面有十个相归海她也不心虚。 然而残酷的现实是外有苏衍君, 内有越王,闻禅实在不敢赌那个侥幸。自大军出发后,她便开始琢磨着如何釜底抽薪, 至少要设法消除其中一个隐患——苏衍君隔得太远她够不着, 越王的家眷和根基却全都在兆京, 就是源叔夜这个老狐狸防得太死, 一时半会找不到可以下手之处。 数日后的某个下午,嘉运殿议事结束, 闻禅出来后看着天色还早,回府也没事做,忽然想起自从许贵妃怀孕以来还没去看过她,于是脚步一转,带着侍从朝后宫的方向溜达过去。 前世许贵妃宠冠六宫却始终无子,整个许家只能把宝押在晋王身上,这一世闻禅无意间把许缨络从晋王手里拐了回来,结果没过几年她就顺顺当当地有了身孕。闻禅很难不怀疑前世是晋王在暗地里做了手脚,许贵妃没有亲生子嗣,她和背后的许家才能一直绑在他这条船上。 这么一想,许缨络的孩子算是她顺手救回来的,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去探望一下,就算小白花知道了也挑不出她任何错处。 兰芳殿中,捧盘执巾的侍女们满满当当地站了一地,一位年纪稍长的嬷嬷正端着汤碗柔声规劝许缨络:“娘子,您再这么不吃不喝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就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好生吃饭才是啊。” 许缨络的难受比一般人来得晚,但持续的时间更长,后宫那几位妃嫔又不消停,搅得她更加心绪烦躁,以至于现在对吃饭都有了阴影,窝在枕头里恹恹地答道:“拿下去,我不吃。” 嬷嬷张了张口,还要继续劝,许缨络心里一股闷火已经快按不住了,这时金铃忽然从外头匆匆进来,面上带着一丝喜色:“娘子,持明公主来探望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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