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不要秘密传信让越王回京,成了源叔夜需要面对的第一个抉择。 作为越王一党最核心的人物,源叔夜踌躇不定,始终难以下定决心,其余的人也都跟着他变成了无头苍蝇,嗡嗡地小声议论。戴应宁眼看着自己煽起来的火非但没有点着源叔夜,反而有快要熄灭的意思,微微抿紧了唇:“就算现在不能下定决心起兵,起码也该让越王殿下先回京,他不在京中坐镇,我们再怎么筹谋也是枉然。万一陛下真的病重,到时候越王殿下因此失了先机,岂不是我们的过错?” 源叔夜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戴应宁无辜地与他对视,仿佛方才的提议全然是发自真心,不带一点别的想法。 笑话,他欲争从龙之功,从的又不是源叔夜,说到底决定权在越王手上,只要越王回到京城,他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说服越王下定决心。大家同为朝臣,各凭本事辅佐越王,他并非源叔夜的下属,凭什么要听源叔夜的指挥行事? 源叔夜暗自磨牙,老狐狸混迹官场多年,戴应宁打的什么算盘他心里有数。但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里,现在戴应宁完全可以不经过他的手,自己传信给越王请他回京;而越王一旦相信了戴应宁,源叔夜的位置就要往后靠,甚至后面诸事都有可能会脱离他的掌控,变成戴应宁一手主导。 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为越王扳倒太子,扫清障碍,绝不能在最后关头让戴应宁后来居上、摘走属于他的果子。 “子静说得有道理,非常之时,殿下远在檀州万事不知,形势的确对我们不利。” 源叔夜适时地退让:“为免打草惊蛇,我这就派人给殿下传信说明缘由,请他尽快动身,秘密赶回兆京。在此期间,诸位稍安勿躁,耐心等候消息,如果从宫中探听到什么风声,一定尽快告诉我。” 戴应宁眼里浮起一丝冷笑,不过转瞬而逝,温文尔雅地随众人一道附和:“那就有劳源相了。” 这天半夜,浓云遮蔽了星月,窗外惊雷隐隐,源叔夜独自坐在书房灯下,面前摆着一封雪白的纸笺,砚台里盛着一汪浓墨,名贵的紫毫笔就摆在他的手边,他却迟迟没有拾起。 脑海中始终潜藏着一个不安的声音,劝说他不要冒险,可他分不清这是冥冥之中的预感,还是随着年岁渐长,他的谨慎已经退化成了逃避。 闷热潮湿的雨夜,狂风呼啸着横扫过庭院,树影摇曳如漩涡中漂浮的水草,未关紧的窗户被吹得砰砰作响。 源叔夜出神半晌,下定决心拿起了笔,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进来。” 被雨浇湿了半边身子的黑衣人闪身进入书房,从怀中拿出一封因受潮而微微发软的书信,双手呈给源叔夜:“小人奉命监视公主府,发现府中有人趁夜出城,小人跟在他身后,趁其不备将他打晕,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个,请相爷过目。” 封面上有一行小字,写的是“燕王亲启”,源叔夜心脏霎时重重一跳。他飞快拆开信封,从中摸出一张简短的字条,字迹有点漫洇模糊,却让他的预感成了真——“父皇抱病,京中恐生动荡,接信后即刻返京,切切。” 难怪! 他就说以持明公主的狡诈心机,不可能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偷梁换柱这种事风险太大,不像是她的作风。持明公主一边稳住许贵妃,一边还藏着一把杀手锏,就是远在汤山手握军权、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燕王闻琢。 “那个送信的人如何处置了?” 黑衣人道:“回相爷,已经推下山崖,毁尸灭迹了。” 源叔夜点点头,迅速提笔写好给越王的书信,交给黑衣人:“即刻动身去檀州,把信送给越王,秘密护送殿下回京,动作一定要快,去吧。” 黑衣人将信卷起来塞进特制竹筒,放入怀中收好,默不作声地朝源叔夜行了个礼,闪身出门,像来时一样轻捷沉默地消失在了院中。 源叔夜将另一封信移向烛火上烧了,撑着书案站起身,走到窗前,沉默地望着庭院中的大雨。 滂沱大雨,酷烈夏日,终有难以为继之时,那一天也许已经不远了。
第81章 逼宫 劫灰般浓沉的积云低低地压在皇城上空, 夏日闷热潮湿,没有夕阳的黄昏,重檐深殿显得越发阴晦幽暗。侍女们早早地点上了灯烛, 闻禅沐浴过后披散长发, 换了身干净衣裳, 正坐在镜前重新梳妆。 她下午在嘉运殿听众臣议事, 晚上还要到皇帝那里帮忙处理公文,将近一个月没回过家,只能暂住清凉殿。幸亏现下裴如凇不在京城, 否则按这个过法,说不定哪天兆京的城墙就被他哭倒了。 纤云为她挽起长发, 别上两枚花钗。忽然间室内骤亮,长电撕裂云层, 头顶“轰隆”一声闷雷炸响,屋瓦簌簌震动,满殿灯烛都跟着晃了一晃。 飞星急忙走过去关窗, 小声念叨:“好大的雷, 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渡劫, 吓死个人。” 闻禅坐着望向窗外, 自言自语道:“雷雨夜,杀人流血的好时节啊。” 纤云被她的语气弄得后颈发凉,手腕不自觉地微微一颤, 闻禅似乎有所察觉, 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淡然如常地叮嘱道:“晚上有雨, 记得提醒宫人们关紧门窗,没事不要出去闲逛。” 无论什么季节, 公主的掌心永远干燥温热,那点温度抚平了她的不安,纤云轻声道:“奴婢遵命。” 闻禅转身向门外等候的程玄走去,程玄撑开了伞,借着伞面遮掩,凑近她身边低声回了几句话。 含嘉殿中,梁绛一本一本地念着奏折,皇帝听完后略作思索,口头答复,再由闻禅替他在奏折上写朱批。 经过多日针灸服药,皇帝的病情已颇见好转,气色比先前精神了许多,只是舌根还有些麻木,右手颤抖难以自控,说话不大利索,也不方便写字。 趁着换本的间隙,闻禅举起手中折子给皇帝看,轻巧地笑道:“前些天大臣们非说奏折上的笔迹不是父皇亲笔,堵着我吵了大半天,气得我回来苦练数日,父皇看我现在的字,是不是已经与您有八分相似了?” 皇帝斜倚软枕,笑着点了点头,还有些字音不清:“很像。阿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闻禅把批完的奏折合上,放进一旁的小筐里,随口道:“多谢父皇夸奖,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以往父皇每日处理的政务比这繁杂得多,我不过写几个字罢了,真正辛苦的是远在边关的越王和燕王,还有李将军他们,儿臣可不敢居功。” 皇帝欣慰于她的懂事识趣,温声宽慰道:“都是一样辛苦。怪那些大臣们,可恶,欺负我们阿檀。” 他闭门休养这段时日并不是一无所知,前朝的动向皇帝心中都有数,很清楚闻禅在前头替他挡下了多少刀风剑雨。只不过闻禅几乎不在他面前抱怨,他也就先慢慢攒着旧账,待彻底康复后再一一清算。 闻禅被他哄孩子似的话逗得笑了起来,还在努力地替朝臣们找补:“大臣们虽然有时候咄咄逼人,但对父皇还是爱戴的,您看您一停朝养病,都没人敢再上立储立后的折子了,生怕您心里不痛快。” 皇帝原本舒展的眉目倏忽一凝,仔细回想近来的奏折,突然咂摸出一丝异样的滋味来。 闻禅不提,他还没注意到这件事。原本一窝蜂请立越王为太子、立郁妃为皇后的折子,自从他清醒后确实一本也看不见了。那些拥立越王的大臣为什么忽然间偃旗息鼓,难道真如闻禅所说,怕他多心忌讳吗? 可他停朝数十日,但凡有点脑子的人应该都能猜出来他患的不是轻症,这时候他们若忧心后继无人,不正该拼命地上表为越王争取储位吗,怎么反而一个个噤口不言?还是说他们觉得,如今已经没有争取皇帝同意的必要了? 衰老,疾病,皇权,皇帝几乎把多疑的诱因占全了,他在立储一事上摇摆多年,此刻很难不对越王心生怀疑。梁绛后背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闻禅恍若未觉地拿起一本新奏折,窗外突然传来“轰隆”一声惊雷。 “陛下!陛下不好了!” 殿中三人同时悚然一惊,梁绛脸色骤变,快步走过去叱骂:“满嘴胡说什么!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谁让你闯进来的!” 那内侍品阶不高,平时负责在含嘉殿门上迎来送往,却是梁绛收下的义子。因此他骂的声音虽然大,却并没把那内侍赶走,厉声问道:“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小内侍满身雨水,扑通跪下:“越王带兵打进宫来了!正在围攻重华门!” 皇帝耳边“嗡”地一声,疑心自己听错了:“越王?” 闻禅撂下笔起身:“越王不是在檀州吗?” 脚步声和金铁交击声响起,又有一道身影从雨幕中匆匆冲入,这回却是陈殷手下的豹韬卫,一进门便带着冲天煞气:“陛下,越王称陛下为持明公主与许贵妃所害,举兵攻打重华门,左骁骑大将军董无疾响应越王,率兵攻打朝天门。中书令源叔夜,谏议大夫郁知节在骁骑军中,门下侍中戴应宁随越王战于重华门,陈副统领正率军于朝天门抵挡。因事关皇嗣,陈副统领不敢擅动,请陛下示下!” “父皇!” “逆子!”皇帝胸膛剧烈起伏,气得满面通红,狠命地捶着床榻大骂,“这个孽障!我怎么会生了这么个孽子!” 闻禅冲过去一把扶住险些栽倒的皇帝,死死抓住他的手强迫他回神:“父皇,现在不能倒,陈殷还等着您的旨意。越王自朝天门和重华门南北夹击,一旦攻破禁军防守,皇城就要易主了!” 幸亏这些日子调养得好,皇帝乍闻噩耗竟然没有当场晕过去,猛喘了一阵粗气后慢慢平复下来,反手紧紧攥住闻禅的手掌,默然同她对视半晌,转头对梁绛道:“拿天子金剑来!传朕旨意,夜犯宫禁谋逆作乱之众,一概就地斩杀,不论出身。敢有相助逆党者,罪及三族。” 梁绛匆忙入内殿寻剑,闻禅飞快地道:“父皇,叛军主力集聚朝天门,恐怕是为了吸引视线,好为越王分散压力。越王亲自带人攻打的重华门才是重中之重。重华门是内宫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只要控制了内宫,控制了您,前方的禁军自然不战而降。” 皇帝忽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禁军哗变的冬夜,两个场景仿佛穿过漫长岁月奇异地重叠起来——当巨浪滔天,众人四散溃逃之际,犹如浮萍散尽,水落石出,唯有她还敢孤身逆流而上,举剑还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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