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一定是把李玹暗中偷换,换了个陌生人在她枕边。 “良娣,奴婢想告诉你一件事。”哭音中一道清凉的声音,像露水滑落进潭水里。郑知意停了,望向群青。 群青缓缓地说:“太子殿下八岁那年就随圣人去怀远,此后只有每年除夕回长安朝拜。而且,没出嫁的旧楚公主,为宫规限制,是不能和外男搭话的;身边女使,要拿团扇挡住公主的脸。”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所以太子和宝安公主,只是在夜宴与桐花台远远地见过几面,比不了与良娣日夜同甘共苦的情谊。” 郑知意的表情顿时四分五裂:“你说这些做什么?” “这怎么可能?”郑知意道,“你是说他们之间根本没有私情?” “正是。” “你怎么知道?你胡说!只见几面,他们怎么可能只见过几面……”郑知意不肯相信。 群青自然知道。因为当年伴在公主身边的是她,举扇的是她。 杨芙对李玹的倾心是梦幻泡影,而李玹也并非真的倾心杨芙,否则杨芙做了太子妃之后,两人又何故相敬如宾,杨芙怏怏不乐,最后投入燕王怀抱。 “奴婢自小长在掖庭,楚国宫闱中的事,知道的多又有什么稀奇。”群青将一盘诱人的酱鸭端起来,摆在地板上,“良娣请看,这是宝安公主。” 又取一碗阳春面:“这是您。” 郑知意呆呆地看着地上,两眉皱起,不知她卖弄什么花样。 接下来的几盘小菜,被群青一一摆在酱鸭旁边:“满朝文武,十之有四是楚国旧臣;谢、崔、孟、王四大家族,早与楚国的皇家姻亲交融。宝安公主毕竟是楚国公主,若她当太子妃,未来做皇后,这些人都有机会攀交情得利,自然也愿意她做太子妃。而您,和谁都没有关系,他们便持观望态度。” “太子若能娶宝安公主,便是收买人心,世家俯首,朝臣归附,一切都会简单许多。良娣若是太子,娶还是不娶?” 郑知意眨巴着眼睛,额头逐渐沁出冷汗来。 比起恐惧李玹竟然能对一个不爱的女人装出爱护的样子,她更恐惧的是,代表自己的那碗阳春面旁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良娣可曾想过,您对太子来说是什么?”群青问。 “你不是说了么?”郑知意的自信已经被击倒,哽咽着说,“我们是同甘共苦、日夜相伴的情谊。” “也对,也不对。”群青道,“听说良娣与殿下成婚,皆因良娣儿时一句戏言。良娣当时还小,并不知道殿下是否有喜欢的人,想做什么事,又因此事背负多少流言嘲讽。” “你的意思是,他早就在忍我了?”郑知意掉过头一想,李玹每每见她确实像压抑着情绪,只是从来没告诉她,他因为她受到了流言和嘲讽。 “殿下厌恶的不是您,而是那段必须低头的日子。楚国的昌平长公主,也是自己强选的驸马,驸马看似驯顺,谁能想到日后竟然反叛窃国。”群青的眼神漆黑若琉璃,“多少男人夺权之后,抛弃发妻,那些发妻甚至没有做错什么,而仅仅是因为她们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又何况,良娣是殿下旧日之耻……” “胡说八道!”揽月浑身颤抖地怒斥,而郑知意摇摇欲坠,却拉住她颤抖的手,“揽月,你先出去。” “可——可我阿爷为李家而死,难道这都不算数了吗?”郑知意还是看着阳春面,“还有圣人、娘娘,他们会站在我这边……对,他们说过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的。” “不错,还有圣人和娘娘。圣人是个讲恩义的人,一起举事之人,全都加官进爵,你阿爷也追封了爵位;年初有举子作《滴水赋》赞颂此事,被圣人点为探花。良娣对皇家有恩,圣人不会忘记。” 群青拿起一枚黄澄澄的橙子在手里掂了掂,却放在了两只碗中间。 “可皇家不是寻常百姓家,你的公婆也并非普通人,在宫里,恩义不是没有,只是……比起利益,它就像纸糊的剑,对上钢做的刀。”群青击碎了郑知意的幻想。 上一世,郑知意因言行无状被李玹所厌,幽禁清宣阁。圣临二年中秋宫宴,是杨芙封太子妃的日子,不知是哪个坏心眼的宫人告知郑知意这个消息,她被发跣足跑出来,哭着质问李玹是不是忘记了过往之恩,最后因失仪被打入冷宫。圣人不置一言。 当着一众勋贵的面提旧事,和骂李家忘恩负义有何异?这是一个帝王所不能忍。只可惜年少的郑良娣永远想不通,曾经慈爱的公爹,为何冷眼旁观…… 眼前,郑知意噙着泪地看着那只金橙:“依你所言,我竟已在悬崖边上了,那……我到底怎么做,才能保住自身?” “良娣倒也不用怕。”群青宽慰她,“宫中只有一个主人,圣人的心意才最重要。良娣只要如对待阿爷一般侍候好圣人,便是用行动不断提醒他郑家之恩,圣人和娘娘自会压制东宫。” 群青把橙子轻轻地放在阳春面后面,却又将阳春面高高端起来:“可倘若成天将恩情挂在嘴上,便成挟恩图报。为人君者,总是想得过多。良娣没这重意思,有人会强加给你。口舌也是利剑,便是圣人也怕。被人剑指咽喉,很难受,倒不如……” 说罢,她作势要掷那碗,若掷下去,非得四分五裂不可! 郑知意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从群青手上夺过阳春面。 她端着碗,浑身发抖,却是拿玉箸挑起一口,塞进嘴里。 面未吃完,她的眼泪先掉下来:“青娘子,你让我将圣人当成阿爷侍奉。我做不到,我只有一个阿爷,他已经没了。” 群青想了想,问:“良娣是想回怀远吗?” “回去做什么?家里已经没人了。我不回去,只能在宫中。”郑知意泪流满面,“可我……我做不到如你所说那般,我心里好难受,觉得自己会变成另一个人,原来的那个我,就如我的阿爷一样,再也没有了……” 一瞬间,群青懂得了她的难受,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就是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她最厌恶的样子。 “那么,您便只当是权宜之计吧。” “什么是权宜之计?”郑知意呆呆地望着她。 群青脑海中浮现上一世,郑知意的结局:冷宫里缺药少食,郑知意莫名染上重病,奉衣宫女揽月冒着被杖毙的风险,跑出来跪在宝安公主殿门外叩头求助,可见是走投无路。 杨芙怕触怒李玹,吓得不敢开门,隔了一宿才递信给群青。群青犹豫了一刻钟,带医官赶去冷宫时,郑知意的身体已经僵冷,骨瘦如柴地蜷缩着,如一朵凋落的夏花。揽月仇恨地看着她,随后撞在墙上殉了主。 群青裙上沾着她们的血,路过鸾仪阁,正见公主在剪窗花,神情还如儿时一般天真静谧,无忧无虑。群青看到她很幸福,不知为何没有进去,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宫中,像风中的落叶,不知要被卷到哪里。 她回忆起自己给郑知意使的每一个绊子,想起自己迟疑救人的一刻钟,这一切,融化成殷红的血,沾在她的手上。 只是她被裹挟着向前,身不由己,甚至没时间叩问己心,问一个是非对错。 可她如今,却有了改变一切的机会。 “权宜之计,就是如蒲草一般,疾风吹来,便先伏倒下去。”群青仰头道,“但一刻也别忘了,我们是谁,想做什么,又信仰什么,将根扎下去,待到有朝一日,手握力量,便再立起来,做自己想做的事,帮他人阻挡疾风。” - 郑知意彻彻底底地大病一场后,去除沉疴,不仅吃饭,还爬起来梳妆打扮。 揽月持着镜,看着逐渐恢复活力的郑知意,脸上有了笑意:“良娣上次说簪花旧了,奴婢去尚服局,让那里的娘子给咱们制一批大的绢花。” “不能。”群青帮她挽着发髻,“西面战事正盛,皇后娘娘自己都不领新首饰了,陈德妃连屏风上的鎏金都刮了下来做军饷,这时节最好不要劳动尚服局。” “那不劳烦他们,我们申领些丝线,叫若蝉缠个绒花戴戴?”揽月又道。 群青想了一下:“好像也不行,今年蚕农遭了灾,丝比银线还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揽月气得险些厥过去。 还未说话,郑知意幽幽地说:“一朵花而已,又不能当饭吃,不要了。” 午时过后,清宣阁前后殿不见一个宫女。 揽月跑到南苑,大吃一惊:“你们在干什么?” 阿孟、阿姜在群青的指挥下,把南苑的湘妃竹砍了,捆成竹篱,围出几块四四方方的田圃,粗使的内侍们连里面的杂草都拔干净了。 群青的袖子挽起来,正弯腰把手指插入土中,捻了捻土块:“再松两下。” 若蝉不敢抬头,边拿铲子用力铲边答:“回揽月姐姐,群青姐姐说这几棵枯树老掉叶子,每天扫也烦,干脆全拔了,改作花圃。” 当年郑知意喜欢这清宣阁的南苑,占了这处宫殿,却不会养护,里面的琼花异草就枯死大半,成一座荒园。 群青说:“良娣想簪花,又不能申领,可以自己种。像茉莉一类花插土能活,可以去别宫折些;还有花种,我能去掖庭要。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就能簪上了。” “你在放什么狗屁?”揽月急了,“我们良娣是太子之妻,岂能在这里翻土种花?她一言一行本就惹人侧目,这说出去岂不让阖宫看不起她!给我拆了!” “是么?”群青含笑看向她,“前朝楚景帝还在自己宫里种稻,怎么只有简朴爱民之名流传,没人看不起他?” 揽月说不过她,指甲差点把手心扣破。 视线移向默默干活的阿孟和阿姜,她感到一阵恐慌,不知什么时候,阖宫的人都听令于群青,她这个奉衣宫女,反倒插不进话了。 郑知意也跑出来了。 天气正晴朗,郑知意看着她们挖土,抢过群青手里铲子挖起来,饶有兴趣地问个不停:“什么时候能种?埋多深?” “何时能开花?有多大?” 揽月还没告状,反倒被郑知意塞了个铲子在手里:“揽月,快点,你也一起挖,帮我挖这个大石头……” 几天下来,揽月嘴边起了两个火泡,一碰就疼,说话都只能歪着嘴。 群青偏在她身边停留,盯着她侧过去的脸:“揽月姐姐,我想与你聊聊。” “我与你有什么话说?”揽月强忍怒意,“你如今得意了,真面目可算是露出来了。” 几番来回,揽月只恐自己地位不保,被群青带到了殿后无人处坐下时,她挪动屁股,还把自己的披帛扯了回来,不想挨着群青的衣角。 群青全当没看见:“我想问你,为何要做郑良娣的奉衣宫女?可是想去六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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