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挨在谢澜安席旁坐下,简明扼要地说了从抵达芝麻镇开始,到与韩火寓交接,再到在水洛城立足,招兵买马,分管军民,统军御敌等等事情。 说到亲手斩杀赫连朵河,胤奚胸膛不着痕迹地挺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谢澜安。 旁边的谢丰年先轻吸了一口气。 鏖战三日,未退半步,搴旗斩将,少年将军推演着那场大战的激烈程度,看向胤奚的眼神多了几分服气。 谢丰年心想:我刚刚和他说话的声音,是不是有点大了? 谢澜安嘴角轻弯,却也由衷道:“阿鸾,辛苦了,你帮我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 若非尉朝的西北线始终被他牵制着,中军这边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收复梁秦,直捣关中。 “你做得很好。” 胤奚骄矜地颔首:“陛下要召见高世军吗?” 谢澜安想了想,正在这时,出城查探的允霜回来复命。 允霜进厅看见许久不见的胤奚,先顿了下,朝他抱拳施了一礼,给谢澜安带回的消息和胤奚方才说的大差不差。 河西义军已在渭城外扎营,允霜也见到了韩火寓与肖浪,二人皆向他问候皇帝金安,并请求拜见。 只要谢澜安点头,这些节臣部将立刻便能进城。 “不,”谢澜安想定主意,“还是朕去见见这位高王。” “阿姊,是否不妥?” 谢丰年有些意外。以阿姊的身份出城是纡尊降贵,而且起义军中势力林立,鱼龙混杂,高世军又是异族之人,手握强兵,他带多少人手随驾合适? “就你和阿鸾,再带些亲兵就够了。”谢澜安道。 又不是去对垒,需要排列人马摆开阵势。胤奚既然能一步步打下这片基业,便代表着他能压服这支庞大的军队。 胤奚收拢盟友是一回事,她礼贤下士又是一回事。谢澜安相信如果她召高世军入城,对方一定敢于赴会,那么她出城一趟,又何惧之有。 因为她不止想会见高世军,也想见一见那些团结抗尉的河西游民,六镇军户,还有为她不辞生死的凤翚营将士与骁骑禁军。 胤奚无异议,脸上也没有半点担心的神色。 就像一头要将珍宝叼回自己领地的兽王,身上散发着懒洋洋的从容。哪怕只有他与她两个人,他也能保证她一根毫毛都不会有失。 “骑我的马。” 走出大门,胤奚放轻的声音看似是商量,手却已经托起谢澜安的腰肢,将她放在陪伴他上阵杀敌,额前生着一撮霹雳白毛的青骢骏马上。 而后他踩镫上马,谢澜安只觉马鞍向下一沉,强烈的气息从后背贴上来,胤奚自然地将她圈在两臂间。 谢澜安后颈有温热的呼吸拂过,激得她酥了下。 那是独身太久,生疏了与人亲密的敏感反应。 胤奚察觉到了,眼神幽深发暗,臂弯往回收,上身往前倾,贴着她耳朵说:“陛下,坐稳。” 二十岁的小胤郎柔情腼腆,嗓音妩媚,任人采撷。 二十四的胤鸾君很坏,非常坏,学会了将不形于色的强势包裹在温柔的引诱之下。 谢澜安微微缩了下肩,抵消从背脊蹿上来的酥麻感,疑心听见了一声浅笑。 谢澜安回头,胤奚飞快地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 谢丰年张开嘴又闭上,一言难尽地爬上马背,仰头望天。 随行亲兵大多是枫林校场出来的女卫,她们也没想到,出行还要继续回避视线,一路上眉眼各路乱飞,不敢往前头那两人一骑的方向窥探。 前有四名飞骑,先去营地上通报皇帝陛下亲临,令对方做好接驾的准备。 长安一百零八坊,原本是一片繁华和乐的景象,骑队经过城坊,却见受大火波及的坊市楼宇沦为瓦砾焦土。废墟周围,奉命搭建棚屋,安置百姓的禁军正在有条不紊地做事。 胤奚得知是长安太守下令放的火,眉头压紧。 想起在冲天黑焰中望见大治王旗的一幕,他心有余悸,不动声色将怀中的人拢紧。 出了外城,胤奚感觉身前的人时不时转动身体,疑问地低头看向她。 “……无事。”谢澜安就是想转头看看他。 将近一年不见,胤奚身上蜕变的痕迹太明显了,尤其是他的脸,峻挺利落的轮廓仿佛被造物者重新雕琢了一番,俊得惊心动魄。 不知道伸手抚过去,会不会被硌痛。 但他一声轻呢的耳语,一个腻歪的举动,又轻易打破了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昨日他们还在一起饮乐同眠。 不过么,女皇陛下是不会承认自己被美色吸引的。隔了一阵,她问:“为什么戴面具?” 胤奚顿了须臾。“威风。” “哦,”谢澜安吃吃笑了一声,“威风哪,那朕赐你个威武大将军。” 胤奚眉心捺开,“悉听君意。” “当真?”谢澜安翘起一边嘴角,晃出两根白生生的指头,为难地说,“可这大将军和皇夫的名号,只能二选一啊。” 胤奚一个勒缰急停。 吓得谢丰年以为遇到什么事了,跟着拢辔看过去。 谢澜安唇弧放大,足腕轻晃。 下一刻,胤奚表面若无其事地夹马继续前行,垂睫望着雪白的一截玉颈,想象她此时脸上的促狭,悄悄说:“要皇夫。” 谢澜安无声笑开,“要不,上柱国大将军吧,在武职里顶天了。” “要皇夫。” “陇西郡开国公?” “皇,夫。”胤奚明知谢澜安是故意的,心里依旧像烧起一把火,下颏蹭她乌黑的发顶。 “陛下金口玉言,不许言而无信。” 谢澜安啧的一声。 她不说话,胤奚也心满意足。方才冲着火光往城里跑的时候他有多恐慌,此刻便有多惬意。 经过渭城外的官道,路边野菊黄白,开得自在。 胤奚唤:“陛下。” 谢澜安:“嗯?” 没有重要的事,就是想叫她。 “女郎。” “嗯。” “谢含灵。” “……” 谢澜安掐了把男人青筋叠起,看久了让人口渴的手背。 谢含灵。谢含灵。谢含灵。 胤奚嗅着浮在鼻端的冰雪幽香,谢含灵还好好地活着,谢含灵在他怀里,谢含灵是他的。 离营地还剩几里地的时候,胤奚提前下马,牵缰而行。 韩火寓,肖浪,池得宝,纪小辞早已在营帐的最前方恭迎,望见谢澜安的身影,齐齐叩拜。 韩火寓双手捧呈节符,心潮起伏:“小臣恭贺陛下隆登大宝,此乃天下万民之幸!臣幸不辱命,倚胤统领,高统领,肖将军之威,扫荡西北,未负陛下之托。” “平身。尔等兵悬绝地,睿勇无前,为朕开拓疆土,皆大治良臣。” 谢澜安说罢,目光落在池得宝的单臂上,目光泛起波澜。 池得宝咧开色泽惨淡的嘴唇:“女君、哦不,陛下,不碍事的!属下命大不死,单手使刀照样是一条好女子,照样能为陛下上阵杀敌!” 谢澜安伸手轻轻落在女郎残缺的断臂处。 她胸口起伏了几次,点头:“好女郎,好肝胆,朕为你们庆功。” 主将身后,那些不曾见过谢澜安的兵士,早已痴怔在原地。 女帝一袭清风飘逸的白玉襕袍,不染纤尘,如天上人。她不必威重的龙服衬托,也不用艳丽的粉黛妆饰,便是灿若骄阳,风仪霜烈。 胤奚目光扫过去,众士才如梦初醒,觫觫伏身跪拜,恭祝圣人万安。 三军如草披靡,贺声响荡长天,这样一来,唯一没跪下的高世军与其部众便显得鹤立鸡群了。 胤奚皱起眉,谢澜安缓步上前,先行笑道:“高王英勇,朕闻名久矣,为解万民之危不惜以身犯险,更叫人敬佩。令弟高世伍在青州递上的降书,字字恳切,朕虽还未见其人,但兄弟同心,见高王便知高将军的风采,朕心甚慰。” 她一开口,高世军便先被那雍容沉着,又全无女子柔婉的清朗嗓音摄在原地。 她这番话,貌似赞扬高世军,却又提起高世伍归顺南朝的事,是有意无意地提醒他,高氏兄弟遭本国国君舍弃,却受南朝的接济,方有今日立身之地。 高世军神色微动,心道此人果然不同凡响。 在此之前,他想象不出一个女人当皇帝会是什么样子,眼下他见到了,这个人身上,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与胆魄。 一个人的姿态可以假装,眼神却不能,她注视自己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的畏惧与躲闪。 胤鸾君是高世军见过的人中打仗最猛的,可这会儿他站在南朝女帝身边,女帝的气势全然不曾被压住。就像鳞身盘踞的金龙拱卫着一颗骊珠,明珠之光,至大至明,无人能够抵挡她的光芒。 她往那里一站,便是天威浩荡。 高世军现在有些相信,胤鸾君是她教出来的了。 “皇帝陛下远道而来,高某有失远迎。” 高世军说完这不伦不类的开场白,反应过来,周旋这一套在智计多端的汉人面前不管用,他使心计从来赢不过胤鸾君,何况是他的王上。 高世军索性开门见山:“陛下,我曾听胤鸾君说过一句话——‘汉胡一家,和睦共处’,敢问此言当真吗?” 谢澜安道:“你若不信,也不会与我军并肩作战,走到这里。” 她一语道破高世军的试探,高世军默了默,反而放松下来。 他张目望了望四周不属于他熟悉的徽旗,几只南归的秋雁掠过洛北的长空。高世军直视着谢澜安,问道:“人生而有族群,生而不平等,这件事,非人力所能及,陛下如何能扭转乾坤?” 谢澜安同样看着这卷髯胡将的双眼,道:“人生而不平等,但可以活而平等。” “人生而有贵贱,却可以用教化规条管束贵胄,托举寒庶。为了这一天的到来,须先平定战火,使百姓安土乐居,这便是朕需要诸位猛士去做的事。” “朕今日之言,三军可共督之。假若有一日朕违此言,令百姓再沦苦海,那么君不配为君,臣也不必再为臣。” 高世军瞳孔猛地震动。 从古至今,从没有一个皇帝敢暗示臣子可以造反。 她得有多大的自负,又有多大的自信! 谢澜安微微一笑,徐声说道:“初次见面,高王的这个‘王’,便当作朕赠予阁下的见面礼吧。朕另赐一‘猛’字,高猛王,可与将军匹配否?” 胤奚目光轻动。 大治立国后的第一位异姓王! “其余立下战功的将士,皆按功封赏,牺牲之人,刻名立碑,抚恤家人。” 高世军卸刀跪地,心服口服。“臣,领旨谢恩,愿为吾皇肝脑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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