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城中百姓先行离开,我等务必战至最后一刻!” 众将听闻,眼中酸涨,心中感慨。 昔年这位梁家三爷出征未久,却误中敌军奸计,全军覆没。他倒是回来了,当年护送他的亲卫却尸骨无存。那些都是河东的将士,且还多有他们熟识的——是以这些年众人嘴上虽不说,心中没有不抱怨的。 可这一路以来,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竟是一改先前作风,事必躬亲,行事果决,隐隐有其兄长之风。 如今更是眼神坚定,面对尤如蝗虫过境的北胡,毫无惧色…… 梁冀的镇定自若,感染了一众将领,甚至小小一方宁城之中,竟有许多百姓不愿离城,自发加入。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平州百姓,此处地处大乾最北境,天寒地冻气候恶劣种不出粮食,又因常年动乱,男女老少都有打猎的本事,有些猎户更是自带弓箭支援城中守卫。 一时间,随着胡人喊杀声震天,城内一轮又一轮箭如雨下。 北胡兵马不可置信,区区一座小城怎会有如此精锐的守将,原以为一日间便可轻松攻下。 可谁知,竟是一日又一日。 一轮一轮的战争,足足被消耗了四日。 第四日,摇摇欲坠的城门终于不堪重负,轰隆一声轰然倒塌。 “杀!快杀!一个都别留下!” 无数手持弯刀的北胡兵马争先恐后的挤入。 守将们拿着自己的身躯去抵挡。 前边的倒下,后边的跟上。 白雪皑皑的土地不出片刻,便全都是赤色,粘稠的血。 梁冀身先士卒,手持长枪,站在了最前方。 他的枪法凌厉,每刺出一枪,都有滚滚的热血涌出,有胡人应声倒地。 一个又一个。 重甲也有被刺破的时候,身上越来越沉重,而疲惫。 渐渐地,他的眼前竟走马观花的闪过一切,闪过那张雪白的面孔。 …… 曾经的梁冀,恨不能像一个英雄一般死去。 上辈子的每一日,他都想着,为什么要活下来,那场战争自己死了就好了。 上辈子傅繁朝他怨怼咒骂,骂他恩将仇报。 咒骂自己背叛了她,背叛了他们的感情。 可梁冀知晓,从来都没有所谓的感情。 其实上辈子,第五年开始,他就早早有了记忆。 那时的他偷偷跑回京城,偷偷见到了她。见到她一身素裙,在相国寺给自己祈福的样子。 那时,他连死都是奢求,他多么想自己从没被救下,宁愿浑身湿漉漉的死在赤水里。 至少他在她心里是一个英雄。 …… 上辈子,他来不及了。 这辈子,也是晚了。 梁冀一直都知晓,盈时与他一样,早早有了前世的记忆,所以才会那般的恨自己。 这是她的报复,亦是老天的惩罚…… 渐渐地,梁冀耳畔竟出现了她的声音。 “都说了婚前不能再见面的,你怎还来?” “等会儿叫我叔叔看见了,要拿着棍子赶你下来!” 少年从她窗前树上跳下去,扬起恣意地笑:“我是来看自己新娘的!” “盈时,我要随着京师一同去收复河洛去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在婚期到前赶回来,要像我父亲兄长一般为你挣来功名,给你挣来诰命!” “总之,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 盈时,真是抱歉啊。 原来,我答应你的都没做到。
第115章 正文完 梁昀听闻梁冀遇难的消息, 连夜率领轻骑回援。 日行百里,终还是晚了一步。 战马嘶鸣,这场魏博通敌胡后精心策划的围剿, 这场天罗地网, 叫宁州损失惨重, 几乎无人生还。 三日,能守三日, 已是极限。 梁昀早已厌烦了无休无止的战争。 可没有人给他拒绝的机会。 纵心中悲恸难抑,然国难当前,重任在肩。他内心燃气熊熊烈火,命人收敛舜功尸骨。 后领着大军,如猛虎出山般向敌军发起了进攻。 大军汹涌回援,显然已是胡人预料之外。数以万计黑压压的骑兵两冀扩张, 宛如一只滑翔的鹰隼, 直冲而来。 冬去春来, 数月光景。 一年间数场战争, 血流成河白骨成堆。 …… 时光静悄悄的, 一日又一日过去。 河东府上先前人心惶惶,然而随着一场又场战胜的喜讯,众人许久的忧愁也一拥而散。 听闻魏博实力大损,爪牙纷纷狼狈而逃退出魏州,甚至龟缩魏州一隅。而今无人敢逾越一步,更无人敢主动挑起战争。 随着北地战情一连胜利。这胜利来之不易, 却是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老迈的父母失去了儿子,年轻的妻子失去了丈夫,嗷嗷待哺的孩子失去了父亲。 从春至夏。 暖阳高悬,和风轻拂。 时局缓缓平稳后, 城中百姓忽闻大军得胜凯旋之讯,恰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刹那间,满城皆沸。 街头巷尾,人人奔走相告,城门处日日人头攒动,比肩接踵。 …… 河东,平阳城。 外边儿的战火倒是再没烧进来。 最初魏博尚在时河东常有惊心动魄之事,盈时也是日日提心吊胆,后随着时局渐渐推进,魏博实力大减,早已自顾无暇。 河东才算真正安定下来。 虽如今旁处州府依旧动乱不减,可自那场安邑之战,河东那场足足剿灭魏博四万大军的风光伟绩,足以叫世人对河东这处地界肺腑生寒,望而生畏。 这一年间近乎都是梁氏一门将实力雄厚能改天换日的魏博都打的丢盔卸甲,退回魏州。 各处再是动乱,谁也不敢对河东再起心思。 这里几乎已经是乱世的一处桃花源。 盈时除了担忧梁昀以外,她在河东的日子并不算难熬,甚至是少有的随性自在。 转眼大半年过去,快两岁的融儿成长的很快。 满了周岁后,几乎一日一个模样,他很快学会了走路,虽因身量矮小,又有些圆润,走起路来还不是那么稳。 他也会说话了,会说很多词,会含含糊糊却能表达出完整的意思。 每天早上,融儿总是醒来的比盈时还要早。桂娘教他不要闹醒了母亲,他便也很听话,会在盈时睡觉时安安静静待在她床榻边。 有时候等不及她醒来,也会自己脱掉小鞋,艰难爬上床睡在阿娘身边。 等阿娘醒了,融儿总会第一时间甜甜的,奶声奶气唤她一声阿娘。 融儿很乖,有好吃的东西总会惦记着盈时,惦记着盈时有没有吃过。 盈时有时候晚上起床对着月亮发呆,这孩子明明困倦的紧,也会第一时间从他摇床里爬起来,跑来母亲身边陪着母亲一同发呆。 连桂娘都悄悄说,融儿像是一只离不开阿娘的跟脚小狗呢。 盈时时常承认,自己每天都要被自己的崽子给治愈无数次。 夏日午后总是多疲乏,屋内婢女都走了,盈时哄睡了融儿,自己便也躺在临窗软榻边上小憩。 六月,花枝柳影。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光影,光影映在她洁净姣美的面颊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嫩柳色的轻罗纱衣,大袖裙裾如云雾般轻柔。双眸轻闭,长长的睫羽如同一对蝶翼,往眼睑上投下淡淡阴影。那精致琼鼻之下,一张艳红的唇瓣像是沾了一层蜜。 饱满的唇瓣,似乎梦中轻呓。 这一觉,盈时睡的十分安稳,什么也没梦见,直到察觉手心里痒痒的,难受的紧。 她还以为是融儿先睡醒了,如今来挠她痒痒呢,她嘟囔着让他别闹,可那痒意依旧不停。 盈时困顿地睁开眼,目光刹那间定住了,再也移不开。 一道挺拔的身影迎着天光,立在塌边。 夏日骄阳高悬,男人身上带着屋外微热的风。他一身玄衣,身量高大修长,匀称紧实。他似风尘仆仆而来,素来雅正的面孔也生出一层青涩胡茬,却也难掩一身清冷高华。 他就这般立在榻边,垂眸凝视着她,粗糙的指腹在她柔软的手掌心缓缓摩挲。 盈时像是一个得了好东西不可置信的孩子,圆眸眨了又眨。 沙哑的笑声从他嗓间溢起,梁昀抬眸起来,双眸像是含着雾一般看她,嗓音温和:“怎的,不认得我了?” 盈时脸颊因夏日的温热而泛着淡淡的红晕,宛如天边的晚霞,娇艳欲滴。 整整一年。一年以来夫妻分离,所有恐惧,害怕与担忧,顷刻间都化为乌有。 她惊讶一声,便眉眼弯弯扑去了他怀里。 “你回来了!”先前见到他还是一副惊喜的模样,可脱口而出的呼唤,却隐隐有了哭腔。 少女情思,对待喜欢的人,总是再也撑不住坚强。 “很疼吗?”他微微送开她,重新凝望起她的手掌。 娘子粉嫩的手心里,赫然粉红色的伤疤。 不重,浅淡的划痕。 他都知晓,那是去年她受伤留下的疤。 梁昀心里不由得一抽,她那样怕疼的娘子,一定流了许多眼泪吧。 盈时低垂着头,忽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不自在的将手往回缩了缩。 她察觉到他的愧疚,软声安慰他:“没事儿,早就不疼了。” 见他情绪依旧不高,盈时连忙将他的左掌也拽了出来。 男人的大掌,比她大了一圈不止,手掌心赫然也有一道伤疤。 盈时伸出柔软的指尖,延着他那道伤疤线条描绘,而后仰起头,朝他说:“你瞧,你有疤,我也有疤。这样才像是夫妻对吧。” 她小脑袋瓜子里总有自己的浪漫,梁昀再是低沉的情绪,被她一句话惹地哭笑不得。 他往她的榻边坐下,重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盈时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她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那处飞快有力的心跳。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这般静静地相互拥抱。 久别重逢的二人还未来得及说上两句话,融儿似乎被吵醒了,他揉了揉眼睛自摇床里坐起来。 便看见一个高大的人搂着他的阿娘,两个人姿态亲密的模样。 融儿瞪着圆溜溜的眸子,以陌生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完全没察觉自己存在的男人,他好一会儿才像是想起来,这个男人在跟自己抢阿娘的拥抱。 “娘亲,抱……”融儿连忙奋力迈着两条小短腿,瞪着一对圆圆的瞳仁从摇床边往外爬。 他一面爬一面警惕地看着那个依旧搂着阿娘的男人。 男人回眸,与他四目相对,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 显然,时隔太久,融儿早就对这个当初一把屎一把尿仔细照顾他长大的父亲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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