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让施令窈觉得,面前的男人,的确是她十年后的夫君。 比她多了更多阅历,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沟壑越来越深,她懵懵懂懂地醒来,发现他已经走得很远了。 依照谢纵微的性子,又怎么会回头? 施令窈没有说话,一张玉娇花柔的脸庞也跟着沉默下去。 像是,在抗拒与他交流。 谢纵微忽地冷笑一声,带着微微的嘲弄之意,欺身上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像是握住一团羊脂玉,温热、细腻。 他像是被她身上的温度烫了烫,细长有力的手指不自觉松了松,旋即,握得更紧。 淋了一路的雨,他的手冷得像冰,甫一触碰上她的手腕,施令窈就忍不住皱眉。 两个人眼里、心中都只有彼此,耳畔雨声如瀑,很好地掩盖了在一旁偷看的众人不自觉发出的抽气声。 谢纵微凝视着妻子不自觉颦起的眉头,含怒而贪婪的视线像是蜿蜒的蛇,游走过她的脸。 “方才你是想逃上马车,离开我,又走得远远的,是不是?” 谢纵微之前从来没有用这样冷戾的语气和她说过话。 施令窈一时呆愣在原地。 下一瞬,她心头些微的委屈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外力冲击下短暂消退。 她觉得自己像是腾在云雾中——谢纵微拦腰把她抱起来了! 默默围观的众人再度失态,发出好长的哇哦声。 绿翘持续目瞪口呆中。 施令窈脸都红透了,感受着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抱着她,很快便将那袭碧衣红衫给洇湿了,她气恼地举拳要去打他:“你把我的新衣裳弄湿了。” 在谢纵微冷戾的眼神下,坐在车辕上的车夫吓得心怦怦乱跳,忙不迭地爬了下来。 他抱着怀里轻飘飘像是一只羽毛的人,将她塞进马车里,听得她一声嘟哝,似是很不满的样子。 谢纵微却突然笑了。 那笑仍带着不快的意味。 “你缺衣裳,为何不来寻我?” 织衣阁连续十年,每季每月都会依着她的身段、喜好送来新衣,她的嫁妆箱笼都已经装不下了,有些衣衫已经染上了陈年的痕迹,慢慢在箱笼里枯萎、褪色,染上陈腐的气息。 却始终等不到它们的主人。 有时想起她,心情实在难受到极点时,谢纵微会去长亭院,看着满屋的新衣裳,默默出神。 他时常觉得……自己和满屋无人问津的衫裙没什么两样。 施令窈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气得皱眉,一边手忙脚乱地躲到车舆里面,一边睁圆了一双漂亮的眼瞪他:“我有手有脚,要穿新衣可以自己买,为什么要找你?” 若是从前的施令窈,说这话时难免还有些气短心虚,但现在她也体验过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到银钱的味道,自觉腰板挺直,看向谢纵微的眼神里含了不肯服输的倔强。 谢纵微顿了顿,没说话,自己也上了马车。 山矾暗暗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上前接替了车夫的工作,还不忘疏散人群。 绿翘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之后急得都蹦了起来。 当街抢人啦!她的娘子! 绿翘又急又怕,都哭出声来了。 许是见她可怜,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心道:“妮儿,恁哭啥嘞?你家主子可是要飞黄腾达走大运嘞!” 绿翘不解。 那人的眼光里含了些同情:“一看你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刚刚拉着你主子不放的人,可不是寻常人,那是谢纵微,谢纵微啊!” 提及谢纵微的名字时,她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却能从颤抖的尾音里听出她的激动。 旁边有人路过,听了一耳朵,尖叫道:“不可能!谢大人是全汴京最洁身自好的俊鳏夫,怎么可能在大街上和一个女人拉拉扯扯!” 得,这人错过了一出好戏。 很快就有看完了全程的小媳妇儿和她复述刚刚发生的足以震动全汴京街头小巷的桃色纠纷。 绿翘听着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叽叽喳喳,或是抱头尖叫或是嘿嘿嬉笑,只觉得晕乎。 所以……她要去哪儿找娘子啊! 要是被那两位小郎君发现她把娘子弄丢了,又该怎么办啊! …… 马车一路疾驰,却意外平稳,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颠簸。 这辆马车是谢均晏安排给她代步用的。 他知道施令窈喜欢逛街,但槐仁坊离春霎街有一段距离,为了不让身体柔弱的阿娘吃力,他贴心地安排了马车,连车夫也备上了,方便她兴致上来了随时都能乘车出街。 施令窈对儿子的孝敬感到十分受用,但现在谢纵微和她挤在一辆车上,她觉得很别扭。 平时也没觉得车里那么逼仄啊…… 谢纵微上来之后,一直没说话,只沉默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脸上盯出一个洞来似的。 施令窈极力掩下心底泛起的不安,细白的手指攥住绣着兰草百合的碧色衫子,揉出一团褶皱。 她的这些小动作当然逃不过谢纵微的眼。 但他仍旧没说话,眸光幽暗,落在她一如当年,鲜妍灵秀的脸庞上。 谢纵微当然发现了妻子的不对劲。 十年不见,她却仍旧是往昔模样。 光是容貌便也罢了,那双眼睛却仍如从前那般澄澈灵动,没有染上世俗红尘中的疲惫与麻木。 谢纵微故作平静的皮囊之下是澎湃狂吼不休的心潮。 十年不见,她依然鲜活、美丽,他却死气沉沉。 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彼此之间却有着再明显不过的天堑。 像是一朵正值芳时的花,和一截从内部腐朽、溃败的木头。 没有人会觉得他们相配。 谢纵微垂下眼,骄傲如他,在这种时候,也不愿意在‘死而复生’的妻子面前展露他的脆弱与悲伤。 “你回来了。” 谢纵微紧紧盯着她,语气晦涩:“……第一个找的,却不是我。” 她心里只有儿子,没有他么? 那双幽深如夜潭的深邃眼瞳倏地缩了缩,他唇角勉强向上扯了扯,勾出一个让人后心发凉的冷笑。 “怎么,你嫌我老了?” 施令窈被他怨夫似的口吻惊了一惊。 很快她又反应过来,生气地摇头否认,耳畔的珊瑚珠殷红如血,白若凝脂的耳垂在谢纵微眼前晃了晃。 像是凝成的牛乳。 施令窈很不高兴:“你少冤枉我!” 她不想回到他身边,才不是因为他如今已经年过三旬,凭白空长了她十岁。 原因有很多,是夫妻情薄,是她不曾参与到他那段岁月而带来的疏离与隔阂,是耶娘远走、姐夫远调背后可能与他的牵连,是得知双生子不曾被父亲用心照拂长大的失望。 有太多东西横亘在她们中间。 从谢纵微口中听到‘嫌弃他’这种话,让施令窈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谢纵微沉默地盯着她的时候,施令窈为了表示不满,也盯了回去。 年过三旬的谢纵微,在世人眼中正是年富力强,甚至仍可以称上一句年轻有为的年纪。匆匆十年的岁月没有在那张超逸若仙的脸庞上留下什么痕迹,除了他愈发犀利深邃的眼神,令人心惊,被他冷冷扫过一眼,大概都要心惊胆战许久。 施令窈别过脸,强行断开与那双深潭般的眼摄入心魂般的对视,闷闷地重复了一句:“……反正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冲动、贪玩、笨。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这番话里很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 谢纵微看着妻子气鼓鼓的侧脸,或许是因为太激动了,柔白的脸庞上浮着淡淡的红晕。 他甚至能看清她面颊上细细的茸毛。 像是一个赌气又委屈的小孩子。 谢纵微凝视着她。 施令窈倔强地一直扭过脖子,不看他。 良久,他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阿窈。” 为什么她们母子三人都喜欢把他看作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他落在膝上的手微微动了动,指腹触及掌心,还好,已经不冷了。 他这才放心地握住她的手,贪婪地感知着她的温度。 鲜活、温热。 梦境,或是巫术,又或是鬼魂,会有这样真实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流泪的触感吗? “我是人!” 施令窈被他温热的手紧紧握住,听着他似是无奈,似是叹息地唤她的小名,柔软雪团下的心很不争气地开始怦怦乱跳,却在听到男人低声呢喃的瞬间尽数化作不满。 大宝以为她是需要人气生机滋养的鬼魂,小宝以为她是会瞬移之术的桃花精,原来祸根都出在他们阿耶身上! 谢纵微看着她因为不高兴而分外明亮的眼睛,竟然笑了:“我知道,你是人。” 是施令窈。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施令窈。 男人的态度陡然软化下来,变得十分柔和,反而让施令窈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夫妻三载,他们还有一双孩子,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和他把关系闹得太僵。 让两个孩子难做,有了阿娘就不能再有阿耶? 这是施令窈不愿见的情况。 她清了清嗓子,婉转道:“我知道,你此时心里有些乱,有些理解不了……”她顿了顿,还是不敢把事实告诉他,只含糊道,“你就当我误打误撞,永葆青春了吧。” 误打误撞。永葆青春。 小骗子。 谢纵微轻轻重复了一遍那八个字,幽深眼瞳里倒映出她鲜妍美貌的脸庞,语速放得很慢,一字一顿。 像是在山涧冰冷刺骨的水流浸透了似的,话音落下,有无形的风溅起水花,落在耳廓里,冻得人一激灵。 施令窈偷偷看他一眼,只觉得老男人真是喜怒无常。 她刚刚那句话,有什么冒犯到他的地方吗? 施令窈有些懵。 没了她,他不也过得很好,更好吗? 官运亨通,权倾朝野,除了在三妻四妾庶子成群这方面她可能冤枉他了,但就招桃花这件事儿上,他自己也不清白啊! 谢纵微默然半晌,看着妻子脸上无辜懵然的神情,心底像是被谁狠狠凿开了一个大洞,有凛冽的风呼啸着往里灌,吹得他浑身都泛起麻木的冷意。 “阿窈,你教教我,怎么才能做到像你这样。” “没心没肺。” 语气冰冷,尾音低沉,勾出隐隐的讥讽。 随之而来的,重新恢复温热的手覆上那张娇艳的脸庞,感受着手底下细腻若美玉的触感,带着茧的指腹轻轻刮过她丰盈柔软的面颊。 与他此时冷冰冰的模样不同,他的动作,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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