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霆,孝顺是好事,但在这之前,我希望你也能讲道理、明是非。好吗?” 或许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慈爱,谢纵微彬彬有礼地加了一个反问作为结尾,自问在妻子面前,已经十分照顾小儿子的脸面。 谢均霆气得脸都红了。 被兄长明里暗里地讥讽多了,谢均霆一下就反应过来,阿耶那句话是在骂他没脑子又爱冲动! 他委屈地看向阿娘。 同时也有些心虚。 要不是他上场打猎之前怕不慎弄脏,或是弄坏了阿娘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将小帕子藏到了枕头底下。又嚷嚷着要去体验一下阿娘泡过的温泉,可能,阿娘没有那么快暴露在阿耶面前。 谢均霆知道自己没有兄长聪明,他知道是因为自己犯蠢,牵连了他最亲最爱的阿娘的时候,心里难受极了。 从骊山一路骑马奔回汴京的路上,他的脑子和头发一样,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万一阿娘因为这件事,又消失了,怎么办? 如果她这次再一睁开眼,就是十年后,二十年后…… 他该怎么办? 谢均霆不敢深思,掌心都濡出一层冷汗。 施令窈看着谢小宝默不作声,脸色却很难看,以为是少年人被阿耶训斥了,脸上挂不住,一时慈母之心大涨,瞪了一眼谢纵微:“你能不能好好和小宝说话?摆你那副官架子给谁看呢!” 她冷笑一声:“首辅大人在自家人面前都那么高高在上,要不要我给你也跪下磕个头再回话?” 怒气冲冲的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快。 谢纵微沉默,掩下心底那丝无措与无奈。 她从前,除了和谢拥熙忍不住吵架那一次,鲜少在他面前露出这么伶牙俐齿的时候。 谢纵微并不讨厌她这样,甚至觉得她很可爱。 妻子这样,很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啄的是他。 一想到她嫣红饱满的唇发狠地在自己身上啄来啄去,谢纵微喉咙发渴,费了一番工夫,才压制住心底翻滚的欲。 他看了一眼依偎在妻子身边,明明人高马大却硬要装出楚楚可怜模样的小儿子,又看了一眼在旁边微笑以待的长子,心里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碍眼。 “好,是我不对。”谢纵微看向妻子,想起前不久她提起对他抚育孩子时的不满,语气温和又无奈。 “你身子弱,不要动气。” 他此时虽然还是一身狼狈,但被雨浸湿之后,那张格外被老天钟爱的脸优势尽显,眸光深邃而专注,只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施令窈被他看得忍不住脸红心跳,连忙别过脸去,努力绷住‘我还在生气’的状态。 谢均晏想起阿娘的‘老王八蛋’言论,微微挑了挑眉,上前一步,微笑道:“阿耶,不如先让山矾叔陪您回去更衣。晚一些,我们一同用晚膳,届时我们再谈,好吗?” “再者。”谢均晏语气里带了些严肃,“阿耶,我不希望阿娘受到伤害,那些流言蜚语……您能处理好,对吧?” 谢纵微居高临下地睇了一眼长子。 他还是第一次被自己的儿子教做事。 这感觉着实新鲜,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长子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他淡淡颔首,又看向施令窈:“一起用午膳吧。更衣而已,费不了什么功夫。” 现在不过巳时,要等到傍晚,太久。 他的耐心在昨夜已经用尽了。 施令窈有些犹豫,这餐饭是非吃不可了,但她还是觉得别扭,当然觉得拖得越晚越好。 她犹豫的须臾间,谢纵微垂下眼,佯装不适地咳了咳。 山矾敏锐地察觉到——大人现在需要他! 他连忙上前,不敢去看仍旧年轻貌美的夫人,恭敬又不失担忧地道:“大人,您昨夜便没怎么用膳,又一晚没睡,天一蒙蒙亮就骑马往汴京赶。这么长时间不进水米,身子哪能受得了呢?” “不必多言。” 谢纵微捂着心口,骨节修长的手仿佛不适地绷紧,蜿蜒迸出的青筋不经意间流露出脆弱与隐忍。 “无妨,既然你们都想等到晚膳,那便……” 施令窈抿了抿唇,打断了他的话:“午膳就午膳吧。” 谢纵微脸上露出一个春暖花开的笑。 他就知道,阿窈嘴硬心软,还是会心疼他。 紧接着,他便看见妻子分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慈爱叮嘱道:“瞧见没,以后可不能学你们阿耶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他年纪大了,饮食休息一不规律就难受,你们也别仗着年轻就胡来,要不然等老了之后可有你们苦头吃呢,知道吗?” 年纪大了。 老了之后。 谢纵微不由得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似乎也没有妻子说得那般,年老色衰,不堪入目吧? 谢均晏和谢均霆轻飘飘地睨了一眼面色铁青的阿耶,笑着点头,难得回答得齐整又响亮。 “是,儿子知道了,阿娘放心吧。” 施令窈欣慰地笑了。 谢纵微垂下眼,经过这么一阵子的折腾,他身上的衣裳已经不再往下滴水,身上蓄了水的衣裳紧紧贴着肌理,像是又降下一场大雨。 淋得他透心凉。 施令窈没有发现谢纵微异样的沉默,她伸出手,谢均晏抢先一步,握住她的手,将她带下了马车,在弟弟生气的瞪视中微笑开口:“阿耶既然身子不适,就在马车里歇息吧。” 施令窈也跟着嗯嗯点头:“你别下来了,马车给你坐就是了,我和大宝一块儿骑马回去。” 谢纵微看向她,轻而易举地看出了妻子娇艳面容下的跃跃欲试。 他记得,她从前也是很爱骑马的。 谢纵微点了点头,看见母子仨脸上顿时都有忍不住的笑意流出,眸光微怔。 两个孩子,一个像她,一个像他。 他们依偎在母亲身边,清涩眉眼间与她的相似之处便格外明显一些。 他本以为今生再无可能见到的画面,此刻就无比真实地呈现在他眼前。 谢纵微垂下眼,掩下眼底忍不住泛起的潮湿。 谢纵微难得没有扫兴,施令窈心里那点儿忿忿都被可以骑马的快乐给冲散了,哪里还顾得上关注他此时的情绪。 谢均晏第一次和人共乘一骑,那人还是他的阿娘,他不由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面容和腰身都有些紧绷。 施令窈坐在前面,细细的小腰绷得笔直,一张娇俏笑靥让人看了也忍不住跟着心情变好。 谢纵微在一旁默默平静好了心情,见到这一幕,又忍不住皱眉。 虽然是亲母子,但……会不会离得太近了? 施令窈有些迫不及待,但还是扭头道:“大宝小宝,和你们阿耶道别。” 两个少年乖乖听话。 谢纵微终于开口,视线却完整地落在骑在马上的女郎身上。 “刚刚是我不好,弄湿了你的衣裳。不如让均晏坐在前面吧,我担心一路上风大,会吹得你头痛。” 谢均晏保持微笑。 阿耶的报复心可真强。 跟在后面的谢均霆有些酸溜溜地看着可以和阿娘一块儿骑马的兄长。 这样的好事儿怎么就被他摊上了? 谢纵微见妻子的脸色沉了下去,看起来不太开心,有些无奈。 她当年产下双生子之后,有亲眷过来探望,那些溜须拍马说两个孩子乖巧聪明乃是人中龙凤的话,谢纵微都没听进去,只记得她说生了孩子的女人不能吹风,不然会落下头疼的毛病。 谢纵微自认是为她好,施令窈听了却微微撅起嘴。 她就知道!不扫兴就不是谢纵微了! “管好你自己吧,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年纪大了还这么爱折腾,真以为自己是身强体壮的二八小伙?” 施令窈发起脾气来,连性格强势的胞姐施朝瑛都要妥协。 她想起谢纵微刚刚握着她的手往他脸上又蹭又摸的风骚样,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举着小刀子往他的伤心事上又捅了两下。 谢均晏和谢均霆还是第一次看见阿耶露出这种吃瘪的表情,脸上神情微妙,想笑又不敢笑。 他们还想默默再多看两眼,却见谢纵微抬起眼,属于父亲的威严登时压了过来:“照顾好你们阿娘,不许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要听她的话。” 谢均霆嗤之以鼻,在做阿娘的好小宝这方面,他可是无师自通! 施令窈抿了抿唇,她不是没听出谢纵微话音里压抑着的情绪,偏偏他又要克制着,转头说起温情的话。 ……这样显得她很不懂事。 她没再回应他的话:“走吧。” 谢均晏温声应是,见阿娘和兄长都走了,谢均霆急忙夹了夹马腹跟上去:“你们等等我!” 山矾同情地看了谢纵微一眼。 大人现在,真像一位孤寡老人。 谢纵微此时正是敏感的时候,察觉到山矾投过来的视线,他微微侧过头:“有事?” 山矾摇了摇头。 谢纵微垂下眼,一时没有说话。 湿透的墨发被紫玉冠紧紧束着,俊美面容上轮廓清绝而紧绷,眉眼间的寥落之意无从掩盖。 山矾想,或许不是大人不想遮掩,是他没有心力了。 早已亡故的妻子活生生地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但他们的关系却再不能回到从前。 对于身居高位,心高气傲的大人来说,这种打击大概不亚于地裂天崩。 山矾在外驾车,没敢偷听车舆里的夫妻二人说了什么。 但见大人刚才的神情、动作,与夫人说话的语气,他也能大致明白过来——在夫人眼里,大人不再是香饽饽了。 呃,应该算老面饽饽? 山矾心里胡思乱想了一通,见谢纵微面色苍白,周身都围绕着一股子落寞意味,有些不忍心,低声劝道:“大人,容属下多句嘴,夫人那性子……您不能再来‘有爱在心口难开’这一套了。夫人这样娇滴滴的女郎,就该哄着、宠着。” 山矾成婚早,家庭幸福美满,和妻子育有三个女儿,在如何和女儿家打交道这件事,的确比谢纵微更有发言权。 谢纵微若有所思地睨他一眼。 山矾受到了鼓励,接着道:“夫人喜欢什么,您给她什么就是了。家里又不是朝堂官衙,总是一板一眼的,有什么趣味?您的目的不就是想让夫人高高兴兴地回到您身边么?略低低头罢了,不算丢人。” 大人当年都愿意和夫人一块儿殉情了,现在伏低做小又算得了什么? 山矾看着此时的谢纵微,忽地想起妻子话本子里的一句话。 闷骚的男人,只能在夜里摸着冰冷的枕头掉眼泪。 大人如今这般,可不就是要步话本子里那个倒霉蛋的后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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