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架势,不止是一两匹马那么简单。 隐隐还有盔甲与佩剑腰刀碰撞时发出的声音。 谢纵微面色不变,却伸出手将她护至自己身后:“好好坐着。” 施令窈轻轻哼了声。 她从前最烦他这么一副拿她当作不省心的小孩子一样嘱咐的语气。 车外,山矾严阵以待,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按在腰间的刀上,但随着两拨人马越来越近,打头的两个少年面容越来越清晰,山矾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紧张地提了起来。 二位小郎君是从哪儿招呼来的人?! 且个个身披铁甲,坐骑精良,瞧着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练家子。 “山矾叔!” 谢均霆嗓门儿最大,见到山矾,又看看他身后那辆熟悉的马车,心里一松,后又恼怒起来。 阿耶怎么这么没有风度!先是翻他的枕头,现在又来劫他的阿娘! 他气势汹汹地驱马上前:“阿耶,快放开我阿娘!” 谢均晏骑着马跟在后面,不发一言,却面沉如水,怫然不悦的姿态过于明显。 山矾望了一眼他们身后的铁甲卫兵,想劝说几句,身后软帘微动,有一道淡漠男声响起:“均霆,你小声些,仔细吓到你阿娘。” 谢均霆被他阿耶的厚脸皮气得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会吓到阿娘的人,明明另有其人好吗! “大宝小宝!” 谢纵微将出口堵得死死的,别看他只是一介文官,但施令窈,他有着并不逊色于武将的爆发力,如风姿挺秀的山,平时看着不显山露水,但也是,很有料的。 施令窈飞快甩了甩头,把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都甩掉,为了让双生子看到自己,她不得不扶着谢纵微的肩膀,艰难地探出一个头。 “我在这里!” 兄弟俩看着在阿耶身后拼命蹦跶向他们示意的阿娘,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都怪可恶的阿耶! 谢纵微像是没察觉到兄弟俩愤怒谴责的视线一般,冷冷抬眉,问:“你们问谁借的人手?” 那群卫兵身上的气势过于骇人,并不是戍守皇城的禁卫们会有的样子。 谢均霆哼了声:“是秦王。” 秦王。 与谢纵微的猜测对上了。 他侧过脸,琉璃般的瞳孔在光影变换下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釉色,里面含着的幽深之色更像是砚台里半涸的墨,浓得令人心惊。 “秦王与你青梅竹马之交,你们十年不见,这份交情还能让他接着庇护我们的孩子,真是叫我惊喜。” 施令窈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默默撇了撇嘴。 惊喜没见着,倒像是生闷气。 “不过,我们也该择日上门谢过秦王,虽然他年纪大了,又不曾成家生子,更不知道如何教育孩子,这么轻易地拨给两个孩子这么多人,太过纵容他们,反而容易惹下祸事。但,他毕竟也是好心。” 谢纵微很想冷笑出声。 年纪大的,又不止是他一个。 秦王年轻时便是个花孔雀,去了边疆十年,不知道刮人的罡风有没有让他收敛收敛那股风骚劲。 谢纵微近乎刻薄地想着,低头看向妻子时,神色重又变得温和有礼。 “阿窈,你觉得我这样安排可好?”
第22章 好什么好! 施令窈实在不明白这个男人在想什么, 他对她是夫妻之情,是不得不的责任,还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在谢纵微、双生子还有马车外那么多人沉默的注视下, 施令窈很想捂脸。 这个时候, 她很想谢纵微回到她熟悉的状态。 冷淡疏离,十天半月都不与她亲近温存。 也好过现在的咄咄逼人,让她尴尬又为难。 见她红着脸,眸光水润,腮似香荔, 愈发显出一种娇艳欲滴的羞与恼。 谢纵微不动声色地摩了摩指腹,微笑着追问:“阿窈怎么不说话?是因为记不起秦王是哪号人物了吗?” 那只风骚花孔雀,她能忘了, 那再好不过。 施令窈很无奈, 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小声道:“人家的卫兵还杵在那儿呢……你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刻薄?” 施令窈自认坦坦荡荡,和秦王年幼相识, 也不过是因为当年施父承天子令, 入宫担任诸位皇子的太傅,一来二去, 她自然会比别人多些能与那些皇子公主们打交道的机会。 到了年纪, 她听从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与谢纵微结成了夫妻。 施令窈纳闷, 有什么地方戳动了谢纵微一些莫名其妙的点, 让他这么不顾风度。 也不怕别人听了回去告状。 施令窈忽地有些忧虑,谢纵微这么容易树敌,该不会遍地是仇家吧? 大宝和他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别被误伤了。 她兀自在心里担忧两个孩子的安危,谢纵微垂眸,看着她紧紧扯着自己衣袖的手。 洁白、柔软。 像是开在他手腕上的一朵茉莉花。 天生就该依附着他生存,汲取他的精血长成,与他密不可分,紧密相连。 他的心仿佛也被茉莉花馥郁的香气浸染,有些醺醺然。 “阿娘。” 谢均晏驱马上前,打断了耶娘之间莫名让人觉得脸红的沉默。 他递了一张手帕过去,天青色的配色,看起来干净又柔软。 “阿娘,阿耶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您身子弱,别染上了寒气。擦擦吧。” 施令窈立刻换上一副感动的笑脸:“大宝真乖。” 见她忙不迭地放开谢纵微的袖子,认认真真地开始擦手,谢均晏眉眼间多了几分笑意。 谢纵微漠然地看着自己被丢开的衣袖,抬起眉,看向自己的长子。 “嗯,均晏一直都很懂事。” 语气平静,那股子阴阳怪气的劲儿却挡不住。 谢均霆看着浑身湿透,却一点儿也不觉狼狈,反倒仍端着一副矜贵模样的阿耶,想了想,道:“阿耶,要不然你下来骑马吧?风吹一吹,这样说不定衣裳还能干得快些。” 阿耶身体好,那么多年也没见他咳嗽几声,但阿娘不一样,她很柔弱,需要好好呵护。 阿娘前不久才得过一场风寒,万一被阿耶传染了寒气,又病倒了怎么办? 谢均霆的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 众人俱是一静。 被兄长投以赞许眼神的谢均霆愈发有底气,催促道:“阿耶,快些下来吧。要我扶你吗?” 谢纵微唇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 他还没有老到需要下马车还要让人扶的年纪。 这两个好儿子,可真是—— 谢纵微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施令窈拼命憋笑的脸。 心头的不快像被一阵春风拂过,霎时便不见了。 是他与她的孩子,是他们共同的精血凝成的骨肉。 顽劣些……就顽劣些吧。 为人父,总要有包容的雅量。 有些人想当爹,都还没机会呢。 “均晏,去和秦王的人道谢,请他们先回去吧。” “我们处理家务事,莫要劳烦人家久等。” 面对长子时,谢纵微的神情与语气都不由得变得严肃,但在说起后半句话时,他话语中又隐隐流露出一种倨傲。 家务事。 他们是夫妻,是均晏均霆的耶娘。 区区一只老花孔雀,焉能与他相比? 谢纵微想,他太过在意,反而会让妻子想起那号并不重要的人物,平白给秦王那厮脸面。 谢均晏微妙地睨了一眼浑身湿透,却一派气定神闲的谢纵微一眼。 ……也不知道他在暗爽什么。 难不成阿耶看不出阿娘的抗拒么? 谢均晏抿了抿唇,少年人清俊的脸庞上流露出几分凝重。 不过他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温言谢过秦王卫兵之后,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了。 他转过身,看见阿娘细白柔软的手搭在阿耶肩上,轻轻推了推——谢均晏曾被那只手温柔地爱抚过许多次,知道她的掌心有多么绵软。 并不是多么大的力道,谢纵微却觉得半边身子都为之一酥。 有小勾子潜进皮肉之下,轻轻一扯,他就缴械投降。 他顿了顿,肩膀微侧,没有再继续挡着她。 双生子这才得以看到完整的阿娘。 谢均晏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施令窈,见她一切正常,没有受过委屈的样子,心里微微一定。 但他想起阿耶刚刚迥异于从前的样子,依稀有些平静的疯感,又直觉不好。 阿耶并不愿意放手。 但阿娘的态度已经明确,她不愿意回到她‘应有’的位置上。 谢均晏眉头微凝,这世上,他最不愿委屈的人,就是阿娘。 但要阿耶自退一步,谈何容易。 父子多年,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微妙的表情变化,彼此就能大致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谢纵微瞥了一眼心机深沉的长子,又看了一眼跳到马车边上缠着妻子撒娇的小儿子,心又慢慢沉下去。 看来她们母子三人早就讨论了她今后的安排,彼此之间通过气了。 很显然,没有将他考虑进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谢纵微的视线落在和儿子亲亲热热搂在一起的妻子身上,眼神里带了些凉意。 他说过,让她来选。 施令窈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谢小宝毛茸茸的头,示意他坐好,这才迎上谢纵微平静幽深的视线:“你安排吧,我都可以。” 有两个孩子陪着她,施令窈自觉底气足,腰板硬,也不怵谢纵微了。 反正她是不可能乖乖被他一哄一拉,就回谢家,继续守活寡。 想起从前十天半月都沾不到他衣角的日子,施令窈至今还觉得心头发闷。 ……为了这事,她有几次还躲起来偷偷哭过,觉得谢纵微是因为她生了孩子,不像从前了,才不肯与她同寝。 旧时的委屈被施令窈封存在心湖,封在湖面的那层冰并不算多么坚固,有时候她一时情绪波动,那些她讨厌的回忆便会冲破薄薄的冰层,把她裹在茧里,直到透不过气。 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被在场的几个男人放在心上。 此时萦绕在她身上的那份低落情绪自然被他们清晰地捕捉到了。 谢均霆立刻心疼了,握住阿娘柔弱纤细的肩,对着一脸沉郁的阿耶不满道:“阿耶,你不要吓她!” 阿娘是一朵漂亮柔弱的花,要人仔细呵护,怎么能承受得了阿耶跟万年寒冰一样的性子? 在说到阿耶给人的压迫感这方面,谢均霆自认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 他皮糙肉厚,满不在乎,但阿娘不行。 她凭什么要受阿耶的气? 看着一脸义愤填膺的小儿子,谢纵微沉默了一下:“我,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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