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边州出生长大的狄说在远远望见东京城巍峨高耸的城墙时就已经激动起来,抽着马在漫长的队伍中来回乱窜,对着每一个认识的人说着“咱们到东京城了,咱们到东京城了”的话。 他跟随父兄一路南下,只觉内地随便一个州府都比生长的地方繁华不止一筹,而且里离东京城越近,繁华程度就越高,眼见就要到号称天下第一等繁华富庶之地的东京城,焉能有不兴奋的道理? 狄谘、狄咏这两个年纪更长的儿子却是能明白父亲心中隐忧的。 因为此番狄青归京任职,不仅把凭借伐夏之战才冒出头的狄咏强硬地召回家中,跟着他一起入京,还不厌其烦地叮嘱事实上当家的狄谘,一定要轻车简行,只用携带最低限度的家当,免得授人以柄。 若是狄青这番姿态还不能让他们明白父亲这是在用全家为质思退,他们也就不配做狄青的儿子了。 狄谘直接拽住狄说的马缰强制他停了下来,紧接着在后者不明所以的目光中送出一记暴栗,斥道:“毛毛躁躁,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到处乱窜,要是惊了马,或是惊扰了母亲,你怎么担待?” 长兄如父,狄青更是常年在外征战,狄谘这个长兄完全就是个小爹。狄说挨了揍根本不敢还嘴,又怕大哥再给出更严厉的责罚,只得含着一汪泪看向平时最疼他的二哥狄咏。 二哥现如今是同辈中唯一出仕的,他的面子大哥还是会给的。 只是这回希望落空得十分彻底,狄咏见着幼弟一副委屈样虽然心疼,但并没有出言阻拦。甚至还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失了靠山的狄说十分悲催地被狄谘罚了闭门抄书,整个人如同被霜打了的白菜,再也没有先前的活泼劲了。 狄青的四子狄谏只比狄说年长一岁,因年龄相近,两人素来抱团。 而今狄谏见了幼弟受罚,便打马过来,与狄说并排而行,许诺在他闭门抄书之时自己会给他带好吃好玩的回来,这才让狄说复现笑颜。 而狄譓排行居中,现在十五六的年纪也尴尬得很,既融不进两位已经顶门立户的兄长圈子中,也与两位幼弟有着年岁差距,平时总是一个人打单帮,千里行路下来早已是无趣之至,干脆借着狄说受罚的由头来逗弟弟。 “五哥,亏你平日里机灵,怎么今日却是呆头呆脑的,讨两位哥哥野火作甚?嫌抄书抄得不够?” 狄谏没少被这位哥哥作弄,想都没想就护着交情更好的弟弟说道:“大哥向来如此,也是为了我们好。 “至于二哥,官家许了他一门好亲事,此番入京就是来完婚的。他乐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心中有气,置五哥于不顾。三哥你还是莫要胡吣了,当心挨阿耶的棒子。” 狄谏若是不搬出狄青还好,狄譓自矜哥哥的身份,多半会不搭理他,可狄谏搬出了狄青。 十五六岁正是自信心爆炸,最受不得管的时候,狄譓怒道:“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兄弟!当今皇室只福康长公主的年纪适宜婚嫁,还早早地就许给了皇太后的娘家侄子。 “官家应允的好亲事,无非是择一宗女罢了。本朝不许外戚干政,驸马都未有实职,远枝郡马,呵。若非二哥要完婚,此时当同王韶、章楶他们一般在河北东路,至不济也得在陇右路捞个实缺吧。 “三司属吏如狼似虎,恨不得连三清佛祖的金身都熔成金锭补足税款。 “辽贼已经撕了澶渊之盟,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就是在筹集军费,官家迟早是要对辽开战的。咱们二哥一身好本事,当在战场上往来冲杀,岂能在东京富贵窝内……啊!” 怨愤的话语尚未说完,狄譓嘴中便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栽下马去。 却是不知何时赶来的狄咏狠狠给了他一马鞭,把他给抽下了马。 狄谏与狄说完全没回过神来,呆呆的目光从三哥被抽裂的衣裳,到一改温文尔雅气质,满脸厉色甩动着沾染上鲜血马鞭的二哥身上。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二 哥这个模样很吓人就对了,他们还从没见过二哥这个模样呢。 两兄弟开始控制不住的发抖。 好在狄谘很快赶到,抢下了狄咏手中的马鞭,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在这就动上手了?” 狄咏一张脸板得像万年寒冰,硬邦邦扔下一句话:“招灾惹祸的东西,死了干净!” 狄谘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弟弟疾言厉色,心知他是动了真火,并不执意催问,只是目视狄谏、狄说两个小兄弟。 狄谏与狄说哪里敢瞒,结结巴巴把先前的事给复述了一遍,成功见到大哥的脸也一点点变成了锅底黑。 狄谘感觉自己要被气疯了。 功高难封,恩厚难报。所以有些功劳就不是自家能够惦记的。哪怕很丰厚的,哪怕有足够的能力,哪怕没有人比他们更适合。 父亲以寒微之身,走纯武官的路径位极人臣,还有着灭夏的大功,不知已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官家将父亲调离最前线,又给二哥相看宗女,都是为了保全父亲。 饶是如此,父亲还是时常惴惴不安。 帝王心思,尤其是聪明的帝王,向来难猜且多变。 若官家还将父亲放置在边境带兵,主持对辽战事,恐怕不等父亲忧惧成疾,他狄家满门就要背后中箭自杀了。 还为二哥鸣不平,想让二哥从伐辽之战中分一杯羹,是嫌父亲身上的担子太轻了吗? 狄谘的脑瓜子持续性嗡嗡作响。 他有心想把这个不省心的玩意给直接抽死,但到底是亲弟弟,又光天化日之下,所以最终只扔下一句话:“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兄弟!” 继而对狄谏和狄说道:“今日之事你们都给我烂到肚子里去,对谁都不能说。若是入京后有人问起你们三哥是怎么伤的,你们就说是马惊了摔的,明白吗?” “大哥,你,你放心,我和五哥都明白的。” 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大哥总不会害他们,老实听话照做就好了。 狄谘摸了摸两个小弟弟的头,欣慰道:“好,明白就好。” 然后神情变得极度严肃,招手唤来不远处的仆从,指着躺在地上装死的狄譓说道,“堵上他的嘴,让他去车上躺着养伤。这伤见不得光和风,让他好好静养上两个月醒醒脑子! “哼唧什么?是要我也给你一马鞭吗!” 这场把狄家子一辈全部卷进去的争端,很快就传到了狄青耳中。 他着实没想到只是放三个小儿子出去跑马散心就能闹出这么一场事故,也着实没想到儿子里居然还有如此死心眼的蠢货。 哪怕其余四个儿子都很好,也怕这个蠢的混在其中搅合,坏了整锅粥。 可人已经长到了这个岁数,又到了京城的地界,教都不好教…… 否则一不小心走漏风声,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告他一状心怀怨怼,事情就真的麻烦了。 不过次子这回当了恶人,一马鞭下去少说能消停个半年,他还有时间思索对策。 正念头纷乱之际,马车的车帘忽地被拉开,露出狄咏喜悦与惊恐交织的面庞:“父亲,前方有人迎候!” 以他的功劳与官职,有人迎候是正常的。但次子又这么慌,唯一的解释便是迎候的人有异于常理之处。 狄青抬起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不着急,把气匀过来再说。” 狄咏却等不得,呼哧带喘说道:“父亲,官家派了曹评、王贡、晏几道、张熙、李玮、赵克坚六人来迎啊!” 此言一出,慌的就是狄青了。 这六人是什么人啊?是官家自幼的伴当,是官家最亲近的盾,也是官家最锋利的矛。 他们待人接物的态度,就是官家态度的投射。 而且刨除此时尚在西军的种谊,和接手宫城戍卫,脱不得身的赵克城,这已经是目前的极限阵容。 说得直白些,现如今除了赵昕本人,没人能再把这个阵容给凑齐了。 殊荣,绝对的殊荣! 狄青急急下了车,就见道旁分立六个盛装打扮的谦和年轻人,后边还跟着望不到头的禁军队伍。 曹评当先走了过来,拱手道:“少保千里远行,一路舟车劳顿,实在是辛苦了。故官家命我等六人在此迎候少保,为少保在京中安置。” 后边的话其实狄青都没听清,他的一颗心早在听到少保两个字时就安定下来。 称谓是有讲究的,他现在的头衔有很多,枢密使,西河郡王,太子少保等等,但曹评偏偏用了最不起眼,但也是最亲近的太子少保称谓。 传递出的信号也只有一个:官家还是念旧情的。 狄青全盘接收了这份好意,主动拉起曹评的手道:“久从军旅,眠霜卧雪,能得温饱便是平生所愿。 “官家不以吾鄙陋,轺车以往,策吾尊位,问以国事,吾铭感五内,必鞠躬尽瘁,结草衔环报之。” 这种场面话是说给世人听的,曹评也接不了,只是回道:“官家常言少保乃国之干城,莫要过谦,莫要过谦。” 然后小声说道:“官家本欲出三十里亲迎少保,咸使知闻。又怕物议汹汹,让少保您平添烦恼,这才命我等出迎,少保万勿嫌弃简陋。” 狄青哪里会嫌弃简陋,不如说曹评几人的表现已经令他惊喜万分了。 那真是实心眼地帮着搬家啊! 官家,待他很亲厚。 而且官家还很年轻,君臣都善加克制,全始全终绝对算得上一段佳话。 曹评看出狄青发自内心的喜悦,心中也是由衷松了一口气。 这尊大神懂进退就好,懂进退朝堂上就能少些麻烦。 又对狄青说道:“官家虽未亲至,但心中渴慕少保已久。命我传话,少保若有余力,可入宫一见。” 狄青马不停蹄入宫之后,首先闻到的是肉香,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线条愈发分明的少年脸庞。 但是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浸润人心。 “官家,这是?”狄青望着一桌很是家常的席面,有些拿不准主意。 赵昕笑得眉眼弯弯,道:“我有事求狄卿,自得备一桌席面。” 狄青顿时慌了,欲要弯腰行礼:“臣当不得官家一个请字……” “当得当得。”赵昕拦了狄青的礼,笑眯眯地把他牵引到桌边,先按着他坐下,然后才说道:“我要成亲了,新妇出自府州折氏,她家世代将门,狄卿战功赫赫,因此想求狄卿你给我做个媒人上门提亲。”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两人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只狄青阖家入京 后传出的第一个家中新闻便是狄府的三少爷狄譓惊马摔断了腿,至少得在家休养个一年半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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