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茶尚热,张方平就叹了一口气说道:“伐夏之战虽尽收夏土,但夏土多贫瘠,百姓经李贼数年盘剥,困苦不堪。 “依官家旨意,对百姓善加安抚德教,免得彼辈叛乱生事。如今仅每月义诊的药材柴薪,就得花费上万贯啊。 “更不用说还有近万匹良马的饲养育种,花钱更是如流水啊。国家十年积储,再加上李逆库房余量,也不过是堪堪堵住这个无底洞罢了。 “我也知伐辽一事重要,必得行之。可国家元气未复,擅行攻伐之事,恐会祸及天下。 “稚圭,这个道理,你应当比我明白。你为次相,有辅弼劝谏官家之责,万不可媚上,纵官家行此激进冒险之举啊!” 如果是别人,说不定已经被张方平这番话说得深刻反思,继而掩面羞走。别说是诘问张方平了,掉转头劝谏赵昕都是有可能的。 但这是韩琦。 青年才高,而立之年为封疆大吏,年过不惑即登临中枢的韩琦。 张方平言辞恳切的一番话对他没有丝毫作用。 韩琦只是继续发问:“安道兄之意,我已知晓。只是听安道兄之意,伐辽为必行之事,然否?” 张方平怫然不悦:“韩相以为吾是何人?辽国燕云十六州乃我华夏故地,历代汉家王朝莫不据此以御外虏。 “石敬瑭卖族求荣,割地称臣,虽千夫所指,不得善终,然终致我汉家剜心之痛。 “太祖天不假年,太宗功败垂成,真宗为天下黎庶,暂忍一时之气,含垢忍辱,缔澶渊之盟,换数十年边疆宁定。 “我朝方能积蓄力量,平灭西夏。可辽国知小礼而无大义,在我朝平灭西夏之际,悍然发兵撕毁盟约,围攻官家。 “每每想起此时,我恨不得生啖其肉,立时发兵直取其上京,以泄心中之愤。可稚圭,兵者乃国家大事,不可草率施为。 “钱粮匮乏,执意发兵,不过是使兵卒尸身填沟壑,天下披麻,四海戴孝罢了。” 张方平话中那些诉苦和为尊者讳的言语韩琦全不入心,他就听进去了一句话:“没钱没粮。” 可是怎么会没钱没粮呢? 他可是看过三司递交上来的年度总计的,那可是国家十年积储,李逆数十年盘剥。 仅从狄青打下灵州城因粮于敌,都没问后方要过粮食来看,把李逆曾经盘剥的发下去也尽够安抚当地百姓了。 而殿下伐夏之战打得极快,过往积储剩下的,不够打大仗,难道还不够打试探虚实的小仗吗? 干嘛非得像个地主老财似的,死捂着那一亩三分地不松口,甚至不惜和官家对着干。 是当初为了邀功请赏夸大了成果?还是下面出了纰漏对不上数?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韩琦不愿深究这个,他只是淡定地当着坏人,继续为自己递投名状。 “官家说了,三司若是查不清楚账,军中保险司和综学中的算科学子都可以帮忙。” 张方平瞬间有些慌了。 想要提升一个部门的办事效率,最好的办法不是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放出不加快速度就宰了你的威胁指令,而是告诉他我有不止一种方法把你们全部换掉。 因为失去了利用价值,死亡便是无可挽回的。 而且军中保险司是出了名的凶狠,落到他们手里,不把赃款吐干净了别想得个痛快的。 可这天下的账,哪里有完全禁得起查的呢。 张方平脸色急剧变幻,最终艰难地吐出了实情:“伐辽之战的钱粮还是能够凑出来的,但比较难凑。实收多有缺额。” 韩琦听到戏肉,这才来了精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茶水温热,入口回甘,最主要的是茶香四溢。 “不知道有何难处?安道兄若有不便,我可代安道兄转奏官家。” 张方平搓搓手,脸上一派为难神情,但话很顺溜地说了出来:“韩相您相州老家的钱粮就比较难收……” 有个在朝中做次相的靠山,税难收是很正常的。 庇护他人,偷税漏税,与民争利,转移税款比较坏名声,主枝的人爱惜羽毛做得少,但总免不了有人在做,集腋成裘,也是一笔不小的钱。 最重要的是坏了风气,大家容易有样学样,总想着天塌了有高个子的在头上顶着,导致相州的税都比较难收。 说句实话,在看清来人是韩琦时,张方平都有些怀疑官家早通过皇城司收到了消息,特意用韩琦来干这个事呢。 诚如张方平所料,韩琦在听完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合着他辛苦一通,发现的第一只拦路虎居然是自己? 官家灭辽之坚决高层人所共知,敢阻拦此事者通通都得被碾粉碎。 而且有着使金瓯重归无缺的大义名分顶在前头,官家连苛严刻薄的名声都不会有。 三司由张方平做主还会卖他几分薄面,若是换了军中的保险司,那他就是杀鸡儆猴里上好的鸡…… 只看孔家已经被剁得稀碎,只能维持大面上平稳,他的下场就好不了。 韩琦的头铁向来看人下菜碟,所以他很快做出了决断,脸色铁青道:“有劳安道兄告知。家中子侄顽劣,让安道兄费心了。 “我这就书信一封严厉申饬他们,若还有冥顽不灵者,安道兄可直言上呈官家,依法惩治,吾亦愿担着管教不严之罪。” 张方平不由抚须大笑:“善!” 有韩琦“主动”对自己家下刀作为典范,从豪强大族那催收钱粮的难度少说得降低两个等级。 西夏方平,经历大战的精锐尚有数万之众,倒是不 必操心战力问题。 所以能决定赵昕此次伐辽胜败的因素就只剩下一样:辽国本身。 辽国,南京府(今北京市)。 稍显破败的茅草屋内,梁鹤就着昏暗的灯光夹了一颗盐水黄豆放入嘴中,咂了两下之后嫌弃道:“我说老薛,你到底是怎么混的。我在夏贼那可是锦衣玉食,山珍海味。 “你这,这,最大的私盐贩子,吃个黄豆居然没盐味。” 两人脾气是天生的不对盘,从第一次碰面相识就没有不拌嘴的,薛泽立马回呛道:“姓梁的你懂个屁,没听说过卖盐的喝淡汤,编凉席的睡光床么? “私盐贩子都是苦出身,但凡有一粒盐都想着拿去换了钱,养活一大家子人。 “再说了,你一个人锦衣玉食有个屁用,送信都差点跑不出来。哪像某,而今只要振臂一呼,这盐场上千盐丁都会为我所用,届时大军压阵,来个里应外合,拿下南京城轻轻松松。” 梁鹤语塞,这他真没法比。 谁叫这南京城里汉人多,薛泽又有殿下授予的晒盐秘法,混入盐场中,再通过私盐买卖取信于人,发展自我武装力量的难度比他低太多了。 但正儿八经摆事实讲道理太被动了,梁鹤不屑为之。 他一仰脖把杯中浊酒喝干,直接带着话题狂奔:“恩科的成绩出来了,我看你家那两个小子都榜上无名啊。” 薛泽咬牙,家中不成器的两个崽子属实是他生平憾事,都给弄进国子监里来还是没能出头,看来是真没有科举的天赋。 但在梁鹤面前低头是不可能的,死也不可能的,薛泽也是急急灌了自己一杯酒,回敬道:“那也比你强,都三十大几了还没成亲。” 这一次的斗嘴依旧以两败俱伤,都没有占到便宜而告终。 不过能在异国他乡玩敌营十八年的人物又有哪个不是身如磐石,意志如钢的,两人的斗嘴只不过是为了消去多年未见的生疏罢了。 待确定故人依旧,酒杯轻撞,浊酒入腹,一切便已在不言中。 薛泽迫不及待问道:“耶律洪基多半是彻底没法好了,上京城里的风越来越紧,出入卡得很严,好几个私盐贩子掉了脑袋。 “而那个皇太弟耶律重元出猎频繁,有消息说他正在接触军中将领。 “若官家有年内取辽意,咱们需得尽快和耶律重元搭上线谈条件。咱们的使团究竟什么时候能来?” 梁鹤稳稳地夹住了一颗黄豆:“不急,等着制科考完,出使人选也就能定下。 “狄枢密应该快要到京城了,军略亦不远矣。 “官家说了,等着使团到了,你我两人就都混入使团中直抵上京,由我护着你去见耶律重元。”
第149章 整个十月,东京城里风头最劲的人物都是韩琦。 劲到硬生生压过正在举行的制科考试,盖住应考士子们的怨声载道。 没办法,为了催缴税款,韩大相公可是十足十的大义灭亲。 连叔伯带子侄送进去足足八个人,而有欠缴税款行为,收到家书后才补足的三儿子也被得信的他唤到东京城,狠狠打了三十棍子,现在还没下得了床呢。 这做派,光是听着就让人直打哆嗦。 宰执一马当先冲着自己开刀,不惜自爆家丑,更甭说面临着失业危机的三司诸属官与胥吏了。 想要保住饭碗,那就去追几笔大欠款回来。 没错,是大欠款。对着普通百姓们使劲功劳也是有的,但搞不好会在考成档案里拥有一个软弱不任事的评价,将来仕途会不好走。 连对豪强大姓动刀子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指望你将来独当一面呢? 因为高坐紫宸殿上的官家没有踩刹车的意思,风也就刮得越来越烈,江南西路甚至出现了去僧寺道观收积年欠税的奇景。 好在这股风似乎要将所有人卷进去的狂风因为狄青抵京而停止了。 好热闹的东京百姓很快转移了注意力,话题被迅速带到这位配军出身,屡立战功,挂帅出征平定西夏,如今又就职枢密使的传奇人物身上。 自立国以来,做官的海了去了,官至宰执的也不在少数,可纯以武臣身份走到这一步的,只有狄青这一个。 如果狄青能把这条路走通,走顺,那么自他之后所有大宋朝的武将,都得感激他这位前辈。 东京城里机灵的说书先生已经在搜集各路消息,准备编一部狄元帅征西传响响招牌了。 但处在舆论中心的狄青却远无说书先生口中那般满足从容。 恰恰相反,随着离东京城越来越近,狄青脑中的弦也越绷越紧,比之当初受阻兴庆府时,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奋斗数十载,他以从前根本不敢想的姿态重回东京城,只是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从来不是一句俗语,而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彼时西夏未平,尚居东宫储位,所以同他推心置腹,纡尊降贵,如今可就说不定了…… 范相还在世时也告诫过他,高估帝王的良心与底线,是取死的第一步。 狄青忧心忡忡,但对他的幼子狄说而言,少年人根本就不知道愁字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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