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南京城的报纸怎么会出现在田奉手里,而且从这纸张质量和油墨气味来判断,明显是属于捕风捉影,噱头重于实际的小报一流,放在东京城里是严肃打击取缔的存在。 田奉但笑不语,只是默默将叠成豆腐块里的报纸展开,露出他真正想要章楶看到的头版头条内容。 章楶目光扫到那行明显经过特别雕制的头条标题时立刻瞳孔紧缩。 “另有隐情?宋使竟成内斗遮羞布!” 他并非惊叹标题,毕竟东京城里小报为了博眼球促销量,更过分的不知凡几,而是惊讶于立场。 起这么个标题,明显是向着他们的。 在两国关系风声鹤唳的当口向着“敌对国家”,甭管这份小报销量如何,报社所有人都得一起完蛋。 因为这完全能被称做通敌叛国。 即便文章里做出反转,可长篇大论的文章哪里有短小精悍的标题传播得快,引人遐想呢。 章楶完全可以想见在这份小报面市后,析津府里会迅速多出宋使无罪,只是倒霉被当成了争皇位挡箭牌的流言。 更何况在他一目十行看完正文后,惊讶地发现正文根本就没反转! 全文只讲了一个故事,如今的辽主耶律宗真有意除掉为他皇位稳固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亲弟弟耶律重元,替自己亲儿子耶律洪基铺路。 所以耶律洪基战败归国后迅速心有郁结,重病不起,其实完全是假消息。 而耶律重元察觉了这个阴谋,不想坐以待毙,但苦于有虚名而无实权,无法调动兵马上演宫变,所以花大价钱辗转找到了宋国军器监的几个叛逃工匠,想借助宋国的火器来一场擒贼先擒王。 并且为了将来能有退路,还积极和宋国使臣联系,期待事成之后得到宋国皇帝的承认,如果宋使能够提供帮助更好不过。 而宋国使臣心秉正义,知晓是非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耶律重元的提议,并将消息告知了耶律宗真,使耶律宗真定下以身入局,钓贼出渊的险计。 不过耶律洪基在联夏伐宋,却大败而归后就对宋国抱有极大的敌意和恐惧,所以再度背信弃义,借机以宋使与耶律重元是同盟为由,围剿宋使,好抢占道德制高点,再度对宋开战。 该怎么说呢,章楶看完这篇文章之后,满心里就一个感觉:怪,很怪,非常怪! 他见多了各有立场拼命攻讦对方,疯狂洗白己方的文章,但这篇文章能通俗易懂地把“敌方”,姑且先叫做敌方洗成清清白白一朵莲花,自己这边却是各怀鬼胎的全员恶人显然是需要强大实力的。 就这文章中所描写的辽国皇室所作所为,完全称得上礼义廉耻,四维不张。 而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相当于在暗戳戳挖辽国合法性的墙角了。 并且这文风,他总感觉有些熟悉。 章楶轻敲着桌案,一个离谱至极的念头逐渐冒了出来。 可官家曾经也告诉过他,当一切的可能性都被排除后,即便剩下那个可能性再不可能,想起来再荒谬,那也必定是真的。 章楶不再敲桌子,用手指压住小报,发出笃定的声音:“皇城司的?” 田奉欣赏他的敏锐,乐滋滋地点头,然后呲着个牙笑道:“这帮家伙是藏得真深啊,早知道是自己人,当初他们往这边走私报纸的时候就把手抬高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章楶挑眉:“这份报纸在南京城里买得很好吗?” 怎么还闹到走私的地步了! 田奉拍手笑道:“何止是好,简直不要太好,辽国几份官报加一块也没卖过它的。上京府里也派人来找过茬,但找来找去总是不了了之。 “谁叫再怎么说都同为汉家人呢,辽国南北各循其俗,各用其制是老规矩了。 “而坊间盛传这份报纸背后有着大商贾,把上下都给喂饱了,所以才能屡屡脱逃。如今看来,怕是那海里的勾当。” 能把南京城上下官吏都喂饱的暴利生意,还沾着海,不用说,肯定是盐了。 事情到这已经很明白了,但章楶却难得犯起了糊涂,道:“此事似非你我所宜。” 说白了就是情报和舆论战线上的成绩再突出,那也和他这个军事线上的将领关系不大,无论是想请求帮助还是邀功领赏,都不该找到他这来。 田奉就猜到章楶会是这个反应,所以也不卖关子,简单直接说道:“最重要的也不是这个。 “而是皇城司因灭夏之时用信鸽明文传递军情,不幸为夏贼侦知。若非官家智慧无双,逆贼李元昊便要逃脱。所以皇城司挨了训斥,又得官家指点,创了密文暗码。 “你别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我也一点都不知道。只隐约听说下一届的军校里会有皇城司的人专门去教授。你到时要是还感兴趣,可以抓个人来教你。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皇城司里根据这份报纸译出来的消息是待战起后第三日,落日时若见西城立红旗,便以夜间子时三刻为约,有内应协助抢城。若事有不谐,便挂黑旗,内应协助之事具体延后几日看到时挂有几面小旗便可。” * 因《南京早知道》刊载“大逆之言”,析津府官吏们本就绷得很紧的弦被彻底绷断了。 这可不是往常那些“讽谏”之语,而是如今上京和中京斗得和乌眼鸡似的双方无论哪方胜了,都会把撰文之人扒皮抽筋的大逆之言! 在乌纱帽,尤其是小命的面前,过往用银弹攒下来的“交情”通通作废,得了命令的三班衙役开始如狼似虎地逮捕一切知情人。 也就是军事压力当面,不好调动驻军,否则他们恨不得让驻军帮忙一起逮。 然后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三班衙役们一通操作下来,别说逮到知情人,就是连些“贼赃”都没有刮到。 而被他们严厉禁止的消息,也因禁止之故,私底下疯狂传播,变为主流观点。 析津府的老爷们素知盐商们势大,但万万没想到盐商们势大成这个样子,居然能把他们彻底架空。 愤怒过后心底便滋生恐惧。 因为当权力不能自上而下贯彻行使时,等待它的便只有自下而上的摧毁与重建。 那些能在他们疯狂搜检下成功躲藏的人,爆发时也一定会发出他们难以想象,更难以承受的代价…… 析津府,南京城内一座安静的院落。 被薛泽留在此地主理全局的都虞侯好声好气劝着章衡停住了笔。这位状元果然文采斐然,字句如刀,杀伤力巨大。 就是他们皇城司这座庙太小,容不得这尊大佛展现第二次威力,否则析津府的老爷们非把南京城翻过来不可。 这文笔才思,还是留着到时候大军攻克析津府,替大军写安民告示用吧。 然后吞了一口口水,有些怯怯地望向仍旧一言不发,沉默磨刀的张熙。 其实张熙正在磨着的刀并不好,刀刃上满是对撞的缺口,都快成锯子了。 想要恢复从前的威力,给人一个痛快的需要花费数倍的时间与精力,远没换刀来得性价比高。 而张熙自从被中京的皇城司同僚接出来再移交给他们,所有的闲暇时间都在磨这把刀,磨得人耳膜打颤,心里发慌,腿脚发软。 所有人都坚定相信,张熙有把他们正副两位指挥使都用这把刀劈了的胆气。 谁叫此次出使辽国的主使楚云阔被辽人射中,再加上撤退时一路颠簸,伤势得不到好好治疗,现在已经高热不醒数日,性命危在旦夕了呢。 冤有头债有主,张熙也不为难他这个被留下来看家的,停止了磨刀的动作,冷声回应他的期盼:“兵贵精不贵多,尤其是你能找来的人尽是走私盐商的护院打手,不谙战阵,不晓军鼓。 “撑死了也就只能对付那些缉私的衙役水军,再说此番只是抢一扇城门放大军入城,人多了反而要坏事,你只先给我拣选五百精锐就行。”
第158章 元昭二年四月末,赵昕趁辽国内乱之际,以辽国背盟在先,后又杀害朝廷使团为由,命张亢、折继祖、区希范三人为东、中、西三路主帅,大举攻辽。 其中最受关注的东路军主帅张亢以章楶为前锋,将兵两万,移军雄州,北攻幽州。 这是昔年太宗皇帝雍熙北伐时的东线老路,也是在这大宋丧失了最后的精锐,亦或者说是士气,以及一统山河的信心。 诚然游牧部落制与成体系的封建王朝制两者间的向心力、组织度、动员能力不可同日而语。 后者于前者而言是脱胎换骨的转变,在己方缺少骑兵,制度存在缺陷、地势又不占优的情况下打不过是可以被原谅的。 但自中原王朝这个概念形成以来,他们就拒绝把吃亏当成习惯。 哪怕岁币相较于国家财赋是九牛一毛,能用这个价格买来和平十分具有性价比。 然而这就像是扎入心里的刺,即使因为扎得太深,触发了人体的自我防御机制,自发把刺给包裹住了,不碰时完全可以当做不存在。 可一旦触碰到,那就是痛不欲生。 所以为了身体长久的健康,只要积蓄好力量,都会尝试把刺给拔出来。 即便这个过程会非常痛苦,甚至无法取得预期的效果,乃至于造成反效果。 但不惧失败,本来就是华夏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底气之一。 * “吁——”章楶勒马停住,凝聚目力看向远处的巍巍雄城。 虽然隔得很远看不真切,但风卷起的沙尘灌入鼻腔,让他嗅到了兵戈的味道。 章楶心中清楚,自他领兵到达幽州城下这一刻起,无论胜败,他的名字都要和这座城绑在一块了。 如果他不能担起这份沉甸甸的信任,那么等待他的就是被永远地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骑乘的马儿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焦躁,不安的扬起前蹄,连打了两个响鼻。 章楶俯下身,一边轻轻摸着马鬃安抚着马儿的情绪,一边下达了抵达后的第一个命令:“使人叫阵。” 不同于章楶的五分紧张五分喜,如今析津府的守将耶律仁先就是只有惊了。 虽说两国自澶渊之盟签订后总体局势是和平的,但小摩擦也时常发生,十年前有关南十县之争,前年又有为助夏毁盟,但大败而归的事,加上辽国如今的国势距离衰退也还有段距离,所以注定担任析津府这个东线最重要战略要地留守一职的官员不会是草包。 早在耶律洪基以皇子之尊,率大军助夏却失败而归,还遭遇追击,精锐十折五六的消息的传回国内时,当时还在上京的耶律仁先就嗅到了战争的味道。 以中原汉人的执念,再加上一个时时刻刻都想追比汉唐,敢于在危急时刻顶在最前线不撤的“战争狂”太子,在灭夏后肯定是要和本国掰一掰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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