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公寓距离邱迩的学校只有大约六百米的距离,中间没有公交车站,只有个共享单车点,但这点距离腿长些的解个车再锁个车的时间也就走到了。 李闻雯在没有多少温度的晨光里回到鹿鸣公寓,磨磨蹭蹭湿两遍干两遍拖了四遍地板,之后长叹数声,步履沉重地锁上家门出来,推开楼梯间重重的防火门,一步一步来到七楼。 西城分局的一位副局有句口头禅,叫“计划赶不上变化”,因此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在行动前制定大多派不上用场的Plan C, Plan D, Plan E,屡屡遭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们诟病。李闻雯就曾经是其中之一。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李闻雯现在踏踏实实体会到什么叫“计划赶不上变化”了。 她原本计划最起码苟六个月再向遭瘟的邱怀鸣提出离婚,结果不到两个月就不得不彻底与之决裂了。而她原本计划要在用更久的时间验证过自己确实是“常住人口”以后才会在必要时松口向人吐露自己是谁,但仍然是不到两个月就不得不了——李闻雯怎么都没想到她领着邱迩转了三个小区瞧了八个租房,最后居然选中了叶进楼上的这个。 令人遗憾的是,李闻雯甚至没有Plan B,只能硬着头皮走哪儿算哪儿。 李闻雯不得不来这一趟,因为当前邱迩与她同住,她不能让邱迩跟着她陷入危险;也因为事故方家里已经折进去一个高材生了,不能再折进去另一个——人们对学霸一向是有滤镜的。 李闻雯思绪纷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抬手按响了门铃,然后微微埋着头静静等着,约三分钟后,“咔哒”一声轻响,门被从里面打开。 李闻雯缓缓抬头,顺着鸦黑长裤和同色卫衣,再往上便是一双没有情绪的黑眸。不过没有情绪只是门打开的刹那,转瞬瞳孔便压紧了。李闻雯不动神色地后撤半步,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仿佛同时被压紧了,就要跳动不起来了。 “我有跟车祸有关的事情要跟你说,但你得跟我去个地方,你愿意吗?”李闻雯清楚自己如果不开门见山,就极有可能见血,她微微探着脑袋,表情殷切。 “就在这里说。” 叶进直视着她,声音冷得几乎结霜。 “得去个别的地方,因为有东西要给你看,”李闻雯没有回避叶进的目光,态度非常诚恳,“你相信我,孩子就在楼上住着,我绝对不敢骗你。” 叶进一语不发,神色越发冷淡。 李闻雯脑袋微垂做出非常柔顺的姿态,“可以开你的车。” 李闻雯自己在家琢磨了一夜,叶进是不可能轻易答应跟她出门的,唯一能打动他的也许就是“可以开你的车”,因为这给他留出了极大的作案空间。当然,这种釜底抽薪式的做法仅限前一线警务工作者使用。 李闻雯没有导航西城分局,而是导航了分局路对面的一家川菜馆,因此直到抵达,叶进才知道真实的目的地——西城分局。 “我不是要报警,要报警没必要舍近求远,对不对?”李闻雯伸手抓住叶进的手腕制止他重启车子离开,又慌乱地松开,几乎要坐姿向他鞠躬了,“我是要向你介绍我工作过的地方,我大学毕业后直到今年春天,一直在这里工作。” 叶进把她没头没脑的这番话在心里过了一遍,黑眸倏地淬出寒光。程松悦车祸之前的生活经历可以说已经全部暴露在网上了,她几乎是大学毕业以后就被邱怀鸣养在家里了,现在跑这里是在说什么癔症话。 李闻雯不用回头也知道叶进的面色如何,因为假如身份对调,自己都很难保证不给自己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说的人和听的人都需要极强的心理素质,因为真的……简直无稽之谈。 “我入职的当月,跟同事去堵个嫌疑人,嫌疑人瞧着丧眉搭眼儿的,我就放松了警惕,结果给他戴铐时耳朵差点被他给咬下来,后来打狂犬疫苗和狂犬病免疫球蛋白花掉我半个月的工资,不过幸好局里给报销了。” “我入职的第二年,刑侦、网安、禁毒和经侦有过一次联合行动,多警种配合下最终成功捣毁一个藏匿在烂尾楼群里的赌博窝点,抓获涉赌涉毒人员四十一人。其中有一个是我抓的。他毒驾冲卡,我开枪打中了他的轮胎。我们平常训练都是用25米以内的固定靶和慢速移动人形靶,所以我也没想到我能打中那么小的高速运动的轮胎。那是我在工作中开出的第一枪,迄今为止也就只开过那一枪。” “门口左侧第四棵树有个很深的刮痕,是我开警车蹭的,大概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当时嫌疑人突然在后排激烈反抗,用戴着手铐的双臂绞住了我的脖子,向戎戈,就是跟我一起出外勤的同事,在车内狭小的空间一拳把他打出了脑震荡。” …… 叶进听不下去解开安全带下车了。李闻雯跟着下来追在他身后。她语调平缓又喋喋不休地向他陈述着,眼尾不知何时透出了红,但那红痕极浅,尚未被人察觉就消失不见了。 叶进提膝向着分局大门走去,他打算把这个疯子交给警察,然后独自开车回家。是的,他甚至不打算载她回去了,因为感觉愤怒,居然被她三两句话骗到这里。 李闻雯不知他的打算,亦步亦趋跟着,突然出言提醒:“别踩那两块地砖,昨夜下过雨,底下可能有积水。” 叶进受够了她的神神叨叨,置若未闻,一脚踩上去……积水漫至鞋底与鞋面的接缝线上。 两块地砖目测与旁边的地砖严丝合缝,但踩上去居然真的松动了。 李闻雯还以为是自己提醒晚了,神色讪讪地解释:“总说要拌点水泥码结实了,但到现在也没码。” 叶进低着头一下一下踩着那两块地砖,瞧着底下的积水一小股一小股地冒出来,片刻,他回头望向李闻雯,目光锋利,又沉甸甸。 李闻雯直起肩膀,收起眼角的诚恳笑意,在刺骨寒风中,沉默与之对视。 一辆旧款大众SUV从街道另一头驶来,一脚刹车停在两人面前。 李闻雯的前领导从副驾驶位下车,跟车里司机交代了一句“你让三儿和付崇峥那组审”,然后甩上车门绕过车尾走来。 “上次在病房门口就碰到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给你安排个人,你进去说说?” 前领导几乎过目不忘,车开过来一照面就认出了曾经出现在向戎戈病房门口的李闻雯。 “我不记得见过你,我……是家就住在这附近。” 李闻雯这样说着,有些紧张地轻扯了扯叶进的胳膊示意他往回走。 前领导两手缓缓抱于胸前,镇定地瞧着她过马路,突然出其不意扬声道:“什么时候搬过来的?你不是叫‘程松悦’,住在东城区?” 前领导在医院时就察觉出了李闻雯的不对劲,当天就调取监控去查了——向戎戈刚刚出事,他必须得万分谨慎。当然,最后查出来的结果是这位“程松悦”与向戎戈的案子没半点关系,她似乎真的只是路过。 李闻雯不敢回头迎视前领导明察秋毫的眼镜,硬着头皮呛声:“……分局门口溜达溜达应该不犯法。”
第10章 我叫李闻雯 1. 因为不方便回家去找证据——毕竟“程松悦”与李闻雯并没有很熟,不能随意进出李家,李闻雯绞尽脑汁又领着叶进去了自己的墓地。 李闻雯去世后被葬在麒麟陵园,墓地是她去世前的两个月自己买的——为免父母触景伤情,不过她那时已经不便出行了,所以跑腿的是安姚。 “安姚肯定自己贴钱了,这个位置不应该这么便宜,”李闻雯站在自己墓碑前念念有词,她回头瞧着叶进,说,“我叫李闻雯,就长照片上这个样儿,两个月前因病去世的。” 李闻雯的遗照是自己选的,用的是她尚未患病时的照片。照片里,李闻雯留着长度将将超过下巴的黑发,脸窄且小,眼睛大而圆,是与程松悦截然不同的非常典型的软柿子小白花的长相。当然,此人本性与小白花实在没什么关系,借用安姚的一句话,“李闻雯的存在就是为了扳正人们以貌取人的毛病”,后来那些被李闻雯压在墙上戴铐的嫌疑人也都隔空一致附议。 叶进瞧着李闻雯的遗照,神情并无松动,仍坚冷如冰。 李闻雯蹲下来在墓碑边缘摸索着,继续道:“你要是忌讳,就往后站站,我需要移开墓碑,瞧瞧墓洞里面有能证明的东西没有。” 麒麟陵园的墓穴结构是很有意思的,墓碑一尺见方,与地面成三十度夹角,底下做有防水封层,封层可打开,墓洞内部空间较大,约莫是老式脸盆的面积大小,五十公分深,直上直下,除了安放骨灰,还能再放些别的不值钱的鸡零狗碎的。 叶进没有应声,也没有往后站,只冷冷瞧着。 李闻雯之前是警察,本就没有什么忌讳,一番摸索后很快就移开约一尺见方的墓碑揭开封层,露出底下做了硬化处理的墓洞。 李闻雯膝盖着地面色平静地把手伸进去。 “果然把这个给我放进来了,我爸当时说它有浩然正气,可镇邪驱祟,能护着我路上不被欺负,”李闻雯转头向叶进展示托在自己掌心的物件,那赫然是一枚金色的徽章,她解释道,“就是之前我开的那枪获得的,埋这里两个月不见光,都没有光泽了。” “我的出行三件套,颈枕、耳塞、眼罩。颈枕是我爸给缝的,说比外面买的依托感要好,我反正是从来感觉不出来。”李闻雯顿了顿,“我最后那几天跟他们说,就当我是去通讯不便的偏远国家出长差了,将要一去很多年,他们这是听进去了。” “全家福相册,我爸年轻的时候喜欢摄影,所以我每年都能有一张年度照片收进去,”李闻雯一边说一边往后翻,“我青春期不大喜欢穿裙子,因为大大咧咧,弯腰、蹲下或落座时经常不注意走光,但十八岁生日时拍的这张照片是穿裙子的,我朋友安姚说她买大了,扔了可惜。”她这样轻声说着,又翻了两页,就到了印有“十八岁生日留念”的这张裙子照。 李闻雯要把相册放回原位时,留意到里面还有两封信,她整个人静止了一瞬,然后伸手把信封拿起来边边角角都轻轻捏过一遍,又不舍地把它们放回原位。 “信封口了,不能动。”她说。 李闻雯的目光终于落在自己的骨灰盒上,她伸出手指想触碰一下,但半途手突然神经质地抖了两下,果断作罢。 …… 李闻雯勾回被风扑到眼前的碎发,高高抬起脑袋由下而上望着叶进,轻声道:“她消失了,会不会回来我也不知道。” 天很干燥,风很大,有太阳,但仿若没有。叶进瞧着这个又撅着屁股把墓碑挪回去的女人,终于眼皮微垂一步步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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