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非目光扫两眼沈冲:“你主子能一言不发的跟秦起走,我猜他心里有应对之策。” …… 赵亦时从禁城东门而入,一路向北,走了一刻钟后,便有内侍迎上来。 “殿下,皇上在晏安宫。” 晏安宫是皇帝的寝宫。 永和帝年岁渐长,儿女情事淡了不少,一月中有半月歇在这里,兴致来了,才去后宫各个嫔妃处走走。 赵亦时随小内侍走到晏安宫的门口,整了整仪容后,才冲殿内当值的内侍点了点头。 内侍赶紧去通报,片刻后,又匆匆出来。 “殿下,皇上让您进去。” 赵亦时深吸一口气,抬脚跨进殿内。 此刻已是深夜,外殿的烛火熄了大半,内殿还留着几盏。 赵亦时匆匆一眼,发现龙床上没有人影,不由心口一阵晃,赶紧四下寻看,才在窗边找着了人。 他快步上前,掀起衣衫跪地行礼。 “孙儿给皇爷爷请安。” “太孙好大的胆子啊!” 声音沉而厉,赵亦时原本挺起的身子又伏了下去,“孙儿死罪,请皇爷爷责罚。” 皇帝反剪了双手,一言不发。 殿里一下子沉寂下来,除了祖孙二人的呼吸声,再无半点声音。 许久,皇帝缓缓转过身,袖子一拂,看都没看赵亦时一眼,便自顾自走到龙床上。 贴身太监严如贤上前侍候更衣。 放下帷帘时,他看了赵亦时一眼,轻声道:“皇上,太孙殿下……” “让他跪着。” “是!” 严如贤不敢多言,快步退出内殿,冲当值的小内侍们挥挥手,示意他们走远些。 虽是五月,暑气渐盛,但膝下的金砖依旧寒凉入骨。 赵亦时直起身,身子往后一坐,便将两个条腿盘坐起来。 皇帝这一觉,没有两三个时辰醒不来,这是最好的偷懒方法,他还能顺道打个瞌睡。 偏今日皇帝不想让孙子偷懒。 “你跪过来。” 赵亦时赶紧爬起来,跪到了龙榻前,心里揣摩了好一会,到底还是开了口。 “今日是季府老太太第一年过阴寿,明亭求了我,我念着他一片孝心,便在暗中帮衬了一把。” “帮衬到牢里去了?” “是孙儿失了分寸。” 赵亦时垂下头,又似乎不太服气。 “皇爷爷从小便教导孙儿,为人者,孝为先,不孝者,天厌之,神弃之。 他姓裴,而非季,千里迢迢从南宁赶回来,是不想让外祖母以为季家儿孙都忘了她。此孝心,天地可表,孙儿这才冒险为他行事。” “他为孝,朕可以不罚他。” 厚沉的声音从帷帐里透出来,“但你,朕要罚。不仅要罚,还要重罚,你可知为何?” 赵亦时心底暗暗惊骇。 “你是君,他是臣,君为臣涉险,此一重罪;无视国法,律例,此乃二重罪,这第三重罪……” 帷帘猛的掀开,露出皇帝一双冰冷黑目,“你可知是什么?” 赵亦时咬着牙,摇摇头。 “是愚孝。” 三个字,把赵亦时惊出一后背的冷汗,忙自辩道:“皇爷爷,孙儿……” “你该学学你父亲,户部被他打理成这样,还能不闻不问,泰然处之。” 皇帝冷哼一声,“东朝太子的贤名,可真是人人称颂啊。” 一股寒流从脚下窜起。 赵亦时四肢百骸都冻成了冰,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的会是这一句。
第178章 七寸 有泪,从皇太孙赵亦时的眼眶中落下。 他喉结上下滑动几下后,哽咽道:“皇爷爷,愚孝也是孝。东朝如何,臣不敢妄议,但父亲如何,做儿子的总要为他议一议。” “你还要替他辩解?” “是!” “朕倒要听听,你要如何辩?” 赵亦时跪着往前行两步,昂首道:“季陵川之所以敢贪腐,是因为张家;张家敢肆意妄为,是仗着出了一个太子妃。” 一道寒光从皇帝眼中闪过,他冷哼一声。 “母亲深居内宅,每日在府里做做针线,赏赏花草,对朝堂之事从不多问一句,也不敢多问一句,张家、季家的事,她最无辜。” 赵亦时:“父亲手掌户部,启用季陵川,一来是相信此人的能力,能将漕运治理好;二来也看在母亲的份上,却不想…… 他顿了顿,又道: “用人不善、不查,是父亲的失职。按理,他应该上书陛下,请陛下从严从重处罚,季家也好,张家也好,一个都不要放过,方不负皇恩。 可如此一来,母亲那头便是山崩地裂,他们结发夫妻二十余载,相濡以沫,父亲若上这样一个折子,对得起皇恩,对得起天下,独对不起母亲。 古人云忠孝不能两全,父亲在季陵川一事上,皇恩与结发夫妻不能两全。” 说到这里,赵亦时深深叹息一声。 “皇爷爷总说,父亲此人书生意气太重,孙儿从前还不信,如今却是信了,为君者,儿女情长是小,家国天下是大。 孙儿也试着劝了一回,父亲听罢,只与孙儿说了一句—— 张家也罢,季家也罢,说到底还是我用人不查,最该受罚的是我,我又有何脸面上书陛下,请求宽恕? 皇爷爷,父亲并非顾及贤名,而是在等着您的处罚。” 说完,赵亦时伏腰深深拜下去。 皇帝冷眼看着他,良久,摇摇头,道:“你去外头跪着吧!” 赵亦时没动,“孙儿还有一话要说。” “说。” “今日之事,明亭也罢,蔡四也罢,说到底是孙儿仗着皇爷爷的宠爱,大胆行事,最该受责罚的也是孙儿,请陛下饶过他们。” “滚出去!” 皇帝一拍床沿,声音突然暴怒。 赵亦时抹了一把泪,躬身退出去,在外殿的门槛前,又屈膝跪下。 严如贤匆匆看他一眼,忙进到里殿服侍。 皇帝脸上怒气尤在,一双虎目狠狠的盯着那道门槛,眼中暗流涌动。 严如贤硬着头皮上前道:“陛下,夜了,歇着吧!” 皇帝冷哼一声。 严如贤把冷茶倒掉,往茶盅里添了些温水,“陛下润润嗓,别气坏了身子。” 皇帝突然伸手,冲门槛那头用力点了几下。 “朕怎么教出这么一个人,其心可诛!” 严如贤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可不是其心可诛,专挑着陛下您的七寸去了。 先帝在时,对结发的先皇后最为敬重,先皇后一去,先帝悲痛欲绝,连着七天没上朝。 陛下承得大位,诸事都效仿先帝,后宫女子再多,也绝不冷落皇后,初一、十五始终歇在皇后殿中。 早年,皇后的娘家也犯过些错,陛下更是以一已之力保下来。 太孙这一番话是在提醒陛下,太子这也是在效仿您。 “去把蔡四叫来。” 严如贤忙回神:“是!” …… 蔡四整整衣衫,跟在严如贤的身后进到了内殿。 他不敢多瞧,走到榻前跪地行礼,“臣见过陛下。” 皇帝没让他起身,“把季陵川放出去的事,是你同意的?” 蔡四早就想好了说辞,忙道:“回陛下,臣看在裴大人一片孝心的份上……臣错了,请陛下责罚。” “哼!”皇帝冷哼一声。 “臣死罪!” 蔡四伏倒在地,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这是裴大人给臣的好处,臣不该收,臣有罪。” 皇帝嘴角一牵,脸上的怒意反倒散了一些。 十官九贪,贪不可怕,可怕的是心存异心。 季陵川那个位置,换了谁都不会清白的,不过多少的问题,他动季陵川,敲打的是太子。 “朕听说,这几日你们北司人来人往,热闹的很啊!” 蔡四忙直起身,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递上去。 “回陛下,进出的人,进出的时间,在牢里呆了多久……统统都在这张纸上。” 永和帝接过纸,淡淡扫了一眼,眉头轻锁。 这张纸上,他孙子进出三次:一次季家入狱当天;一次季府九姑娘吊死的当天;还有便是今日。 进出最多的,是刑部侍郎徐来。 “徐来对此案颇为关心啊!” 蔡四大着胆子看了眼皇帝的神色,轻声道:“因为此案由陆大人为主,三司为辅,徐大人十分敬业,这三个月和我们都处熟了。” 皇帝又是一记冷哼,蔡四吓得又赶紧伏倒在地。 一旁的严如贤也将腰弓得更低,好掩住嘴角的一抹冷笑。 锦衣卫分北南两司,其主子只有一个人,那便是眼前这一位身量伟岸,不怒自威的天子。 徐来身在刑部,手却伸进了北司,不就等于徐来背后的主子,在打北司的主意? 严如贤在心里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还是太心急啊! …… 马车里,随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连最沉得住气的谢三爷都不淡定了。 整整一夜,皇太孙和蔡四都没有出得了宫。 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爷打个哈欠,踢踢裴笑:“把你身上的五帝钱,还有什么金刚经统统拿出来。” “干什么?”裴笑两只眼睛青黑,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替怀仁求求菩萨。” “没用。” “为什么?” 裴笑硬着头皮说了大实话,“其实……都还没开过光。” 谢知非咬咬牙。 我现在把这孙子弄死,还来得及吗? 正想着,耳边传来沉重朱门打开的声音,一挑帘,却见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严如贤? 怎么会是他? 谢知非心跳加速,目光朝裴笑看过去。 裴笑拍拍他,“你在车上呆着,我和沈冲厚着脸皮去问一问。” 两人跳下车,飞快的跑过去。 严如贤一见这两人,两只鼻孔朝天,只当看不见。 裴笑赔着笑,“严公公这么早就出宫,可太辛苦了。对了,太孙殿下呢?”
第179章 吱了 严如贤神色傲倨,看都没看裴笑一眼,手一指沈冲。 “太孙在宫里还得呆上几日,你回府里给太孙拿几身换洗衣服来。” 沈冲刚要“噢”一声,裴笑抢了话,“严公公,两三身,还是五六身,您老给个准数!” “别削尖了脑袋打听,这是你能打听的吗?” 严如贤冷冷扫了裴笑一眼,扶着小内侍的手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死太监!” 裴笑低低骂了一声,转身又上了马车,把这几句话一字不落的说给谢知非听。 谢知非思忖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分头行动,明亭你去北司门口守着,我去接晏三合,沈冲回太子府拿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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