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了,就当做一场梦。” 谢知非松开手,像是自己在劝自己:“对,回去睡一觉,什么都忘了。” 回到戏楼,戏台上热闹依旧,唱的是《林冲夜奔》,武生的唱腔很是铿锵有力,两人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锦衣卫找来了,显然是在找老大人,那老大人是怎么瞒天过海来唱春园的? 正心烦意乱着,程扶摇进来,冲二人抱了抱拳:“三爷,小裴爷,这戏听得如何?” 谢知非翘起二郎腿,笑眯眯道:“我头一回听这戏,程班主,林冲夜奔,被人追上了吗?” “便是追上,也有人接应,三爷只管安心往下听戏。” 谢知非悟得出这话里的意思,李不言三人不仅顺利从后门离开,程扶摇还安排了马车接应。 心的一半,落了下去,另一半还吊在嗓子眼。 好在不久朱青回来,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沾了点茶水,写了两个字:皇宫。 皇宫? 谢知非和裴笑的心落下去,瞬间又吊起来。 锦衣卫此刻把老大人带去皇宫,必定是那位的主意,这是打算做什么? 秋后算账吗? 谢知非心魂不定地站起来,“我们也走。” “你拉我一把,我腿软,起不来了。” 小裴爷这一晚上受的惊吓,比在周也宅子里受的惊吓只多不少,不仅腿软,心还怦怦直跳。 谢知非一把将他拉起。 走出唱春园,夜风中已经夹了些蒙蒙细雨,淋在脸上,说不出的冷。 谢知非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老大人是怎么进到唱春园的?” 朱青低声道:“陆府今日请了戏班,他扮成戏子跟着戏班,从陆府走出来的。” 怪不得锦衣卫会找来。 谢知非眼角跳了跳:“明亭,宫里这会还在做法事吧?” 裴笑摸了摸身上的腰牌,一咬牙,“朱青,送我进宫。” 谢知非赶紧叮嘱,“别冒险。” “废话,还用得着你交待,小爷我怕死的很呢。” 裴笑走到马车前,手掀起帘子的同时,头一扭,“你快回去看看我娘子有没有事。” “她晚点再看。” 谢知非轻声道:“这么冷的天,我得先回家一趟,陪我爹喝几盅小酒。” 喝酒是假,打探消息是真。 裴笑心说这小子手脚快,脑子转得也快。 …… 夜色已深,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潮湿中。 小内侍很是和气:“陆大人,请随小的来。” 陆时理了理身上的便服,把头发拢得一丝不乱,才接过小内侍递来的伞,走进雨中。 小内侍见他腰背挺得笔直,脚步迈得颇有几分气势,心里不由一阵感叹。 深更半夜被召进宫,还能气定神闲的人,论朝中上下,怕也只有一个老御史了。 上到最后一级台阶,陆时收了伞,掸掸身上沾的雨丝,抬腿跨进了御书房。 皇帝歪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见人进来,纹丝不动。 陆时上前跪拜行礼。 皇帝放下书,看了眼他身上的衣裳,淡淡笑道:“老大人这是从何处来?” “回陛下,从唱春园来。” 陆时仍跪在地上,双手撑地:“今夜登台唱了一场戏,了了多年的心愿。” “噢,唱的是什么?” “西厢记。” 皇帝并没有很诧异。 “朕记得西厢记演的是千金小姐与穷书生的故事。” “正是。” “老大人扮的是……” “书生。” “那千金小姐是……” 陆时缓缓直起身,“是臣未过门的未婚妻,唐家大小姐。” “叭——” 茶盅应声而碎,皇帝的脸上一片怒容。 暖阁里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聪明人过招,话不用说透,却早就心知肚明。 这很久的时间,皇帝喘了好几口气,压下了已经到极点的怒意,冷笑道: “老大人原来没忘啊!” 陆时一字一句:“回陛下,有些事不敢忘,不能忘,也舍不得忘。” 皇帝的面色刹那间煞白,眼底有锋利的杀意。 “陆时,你好大的胆!” “陛下。” 陆时身子缓缓伏了下去,“臣,死罪。” 皇帝只觉胸口一痛,指着陆时道:“好,好,好……朕这就成全你!”
第404章 接我 陆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帝王,嘴角慢慢扬起。 “臣,谢陛下恩。” 声音里没有惧怕,反带着些欣喜,好像“成全”两个字,是他等了许久,盼了许久的。 皇帝后背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瞬间冷静下来。 “朕忘了,你是拨乱反正,替天下苍生发声的大御史;是两袖清风,曲高和寡的大清官。 朕若杀了你,便背上了杀清官的罪名,他日工笔史书,朕便成了昏君,而你陆大人,则名垂青史。” 陆时伏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弯曲的身子没了那层威武的官袍做遮掩,瞧上去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皇帝只觉得浑身的骨节,连同四经八脉都隐隐生痛。 他一生经历过无数的风波,打过无数的仗,遇到过无数的敌人、对手,还没有一个人将他逼迫至此。 这人把他逼进了一个狭窄的缝隙中,无路可进,无路可退,甚至连拔刀也不能。 皇帝颓然坐下,“陆时啊陆时,朕留你不得,杀你不能,你好深的算计。” 陆时依旧沉默。 皇帝看他这样,反倒想笑了,“你是替他来报仇的吧?” 他是前太子。 陆时这时才直起身:“非他,只为唐家。” 皇帝冷笑,“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 陆时淡淡一笑:“唐家给我恩惠,受人一恩,涌泉相报。” “那朕呢?” 皇帝质问:“当年你那个身份,很多人都劝朕罢了你,朕不仅没有罢,还扶你一步一步上位,朕难道就没有给你恩惠?” 陆时:“陛下扶我上位的同时,我在为陛下披荆斩棘,这不是恩惠,这是你情我愿,是君臣之间的默契。” 好一个君臣默契。 皇帝冷笑连连。 “唐家是一定要败的,唐岐令是一定要死的,那人的性子,根本坐不稳这江山。 唐岐令是他的先生,更是他最重要的幕后军师、左臂右膀。他不是死在我手上,也要死在别人手上。” “陛下说得没有错。” 陆时眼底有嘲讽的笑。 “唐岐令该死,但不该那样死;唐家必败,但不应那样败。将军百战死,唯有一样死不得:被诬陷降敌。如此死,死不瞑目。” 皇帝冷笑一声,“所以你这么些年,把自己活成一个孤种,只为今天?” “并不是。” 陆时平静道:“这世上,有好人,有恶人,有奸臣,有忠臣,有清官,有贪官……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钟馗一生,行光明大道,封天下厉鬼。我这一生……” 陆时停顿了一下。 “先生曾说过,我的性子是做御史的一把好料子,这么些年,我有私心,亦有本心,我除了想为唐家讨一个公允外,还想努力不辜负先生的话。” “陆时,这世上何来公允二字?” 皇帝身子往前凑了凑,直直看着陆时的一双眼睛。 “他生来为嫡,我生来为庶,你陆时虽姓陆,却生来不过是个私生子,谈何公允?” 陆时眼中慢慢簇起一团熊熊烈火。 “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 命里已安排定,谁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唯一能选择的,便是对得起自己胸膛里的一颗心。”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帝王—— 他杀伐果断,文韬武略,平定四海,知人善用,华国在他手上,堪比汉唐盛世。 但手上的血太多了,流都流不尽;刀下的冤魂太多,阎王殿里装都装不下。 “陛下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一个好皇帝。” 陆时慢慢伏下身子,额头触碰到地上。 “臣有幸陪陛下走了十八年,不悔;但臣想为唐家讨一个公允,十八年亦不悔。请陛下,赐臣死罪!” 诺大的殿里,一片死寂。 …… “裴大人,裴大人。” 小内侍颠颠的跑过来,趴着裴笑耳边道:“老大人没事了。” 裴笑一脸的不敢置信:“当真?” “千真万确。” “我的观世音菩萨哎!” 小裴爷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赶紧从怀里掏出银票,一咕噜脑儿都塞到小内侍手里。 “他人呢,这会在哪里?” “怕是已经到了家。” “阿弥陀佛!” 小裴爷双手合拾朝天上拜了拜,心说这一下总算是没事了,安稳了。 不对啊! 小裴爷脸色一变。 怎么就没事了呢? 陛下为什么要放过他? 这不合乎常理啊! …… 小裴爷变脸的同时,陆时已撑着伞走进院子。 陆大在屋檐下等着他。 “老爷回来了,先用饭,还是先沐浴。” “先沐浴更衣,让厨房温两壶酒来,你陪我喝一点。” 陆时把伞递给他,“对了,箱笼里那套水蓝色直裰你替我拿出来,我要穿。” 陆大拿伞的手,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还没应声,陆时已经走进了屋里。 沐浴、更衣。 陆时走到铜镜前,发现领口有点歪,又伸手正了正。 “这衣裳是她送我的,她说我穿这个颜色显年轻,请的是我们金陵府最好的绣娘。” 他转过身,伸长双臂:“阿大,你瞧瞧如何?” 陆大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你啊,总不说实话。” 陆时伸手点点他,又转过身,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人老了,个子就缩,这衣裳当年我穿正正好,如今穿是偏大了,都有些撑不起来,阿大,你来替我缝两针。” 阿大不动,只是红了眼眶。 陆时走到他面前,“走,陪我喝两盅。” “老爷?” “你素来是个痛快人。” 陆时拍拍他的肩,摇头笑道:“走!” 阿大跟着走出去,这时有下人送酒菜来,陆时命令道:“多摆一副碗筷。” “是,老爷。” 两副碗筷摆好,下人掩门而出,陆时拉着陆大在小桌边坐下。 四盘小菜,酒是米酒。 陆时连喝三盅,又吃了几口菜,放下筷子。 “主仆一场,没什么东西可留给你的,我身后的东西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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