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也不能对你们说。 他抬起眼,看着唐见溪。 唐见溪被他充血的眼睛吓到了,“谢公子,你……” “我很好。” 谢知非站起来,“有没有水,我想先洗把脸。” “有,有,有。” 陶巧儿走到里屋,端出一盆冷水,放到一旁的小几上,“我再添点热……” “不用,就冷水。” 山里的水,冷的刺骨。 谢知非把整张脸都埋下去,身体狠狠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就还了魂。 他僵立片刻,终于在唐见溪夫妇焦急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静尘的棺材已经合上,她的心魔是陆时,那一段锣声是陆时中举游街的大锣和唐家戏台上的小锣,发出的声音。” 唐见溪一拍额头:“哎啊,我想起来了,是同一天。” “严如贤死了,李兴的女儿丽妃死了,李兴和他两个儿子也难逃一死,陛下下了罪己诏,这一切……” 谢知非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一切都是陆时做的。这二十六年,他爬到这样一个高度,活成一个孤种,就是想为你们的先生,为唐家讨一个公道。” 谢知非把帕子塞进怀里,深吸一口气,“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先太子的意思。” “什,什么?你说什么……” 谢知非的话,让唐见溪的世界一下子颠倒过来,气息都不稳了。 “太太。” 谢知非转动眼珠,落在陶巧儿的身上。 “如果你想让唐明月一辈子平平安安,就把这襁褓烧成灰,扔河里,埋土里,怎么着都行,就是不能留下来!还有……” 他的声音陡然变厉,眉目深沉冷峻。 “刚刚我说的每一个字,包括这块帕子,你们都咽进肚子里,带进棺材里,连唐明月也不要告诉,这一趟只当我没有来过。” 陶巧儿完完全全被谢知非的话惊到了,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下面,我想洗个热水澡,吃一顿热饭,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会离开。” 他从怀里掏出信。 “这是唐明月给你们的,过了中秋,她就会动身回木梨山。” 谢知非把信放下,转身走出去。 手正要去开门的时候,他又转过身。 “以后,别让唐明月去京城,就留在这木梨山,太太平平过日子,我会来看她的。” 男人远去的身影,像四周沉默的群山,与夜色融化在一起。 陶巧儿刚想问一句“你来看她做什么”,目光一偏,见男人已是满面的泪水。 “老爷?” 她一声惊呼。 …… 山里的夜风,很大。 朱青等在半路,见谢知非走近,忙迎上去:“爷?” 谢知非点点头,没说话。 主仆二人一路安静,朱青好几次挑眼看看三爷的脸色,欲言又止。 到了客院,谢知非停下脚步,“先洗澡,再吃饭,再让人送壶酒来。” 朱青吸气:“爷,咱们是要在山上住几天,还是……” “明天一早出发,赶回京里过中秋。” 谢知非说完,再不开口说一句话,饭也只是垫了两口,一壶酒喝完,倒头就睡。 朱青吹灭了灯,掩上房门,默默地守在了外面。 酒能助眠,谢知非头一挨着枕头,便没了知觉。 下半夜。 各种杂乱的梦,纷至沓来。 一会是他和淮右躲在窗户下,屋里父母在低声争执,爹摔门而去后,娘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声。 一会是淮右眼泪汪汪的扑进他的怀里,哽咽地问他:“哥,娘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哪里做得不好?” 一会是爹厉声对他呵斥:“你妹妹身子弱你不知道啊?带着她爬高上低,万一摔出个好歹,看我怎么收拾你!” 最后的梦境,是在夏天的午后。 他和淮右困极了,睡在榻上,娘在一旁给他们打扇。 不知为何,扇子停了,他觉得热,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眼是娘冰冷的眼睛,正死死的盯着…… 他被那双眼睛里的阴毒吓了一跳,毫无预兆的惊坐起来。 梦,倏的惊醒。
第418章 香客 朱青正打着瞌睡,忽然听到房里有动静,赶紧推门进去。 点上烛火,走到床边,他伸手一探,三爷竟是一背的冷汗。 谢知非挥开他的手。 “给我拿盅茶喝。” 朱青往冷茶里兑了点热水,谢知非一口气喝完,身子往后一趟。 “没事了,你去吧。” 朱青默不作声的替三爷掖好被子,掩门离去。 一灯如豆。 谢知非看着头顶的帐帘,静静的回忆起一些事,一些人。 是的。 娘盯着的人是淮右。 从郑淮左记事起,就知道爹和娘各有偏心,爹偏心妹妹,娘偏心他。 唯一的区别是—— 爹偏心妹妹的同时,对他也十分的疼爱;而娘对妹妹,则完完全全的冷漠无视。 他替妹妹打抱不平。 妹妹那样可爱,字写得那样的漂亮,书读得那样好,什么都乖乖巧巧的,为什么娘对她丁点都不喜欢。 为什么他生病了,娘能守他一天一夜;妹妹生病了,守在床前的,只有爹?不都是一个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吗? 为了这个事情,他甚至还跑去质问娘。 娘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然后让他滚出去。 正因为娘对淮右的冷漠,他这个做哥哥的,就分外心疼自家妹子,到哪儿都带着她。 其实他们兄妹俩哪里都去不了,祖父不待见父亲,也不待见他们。 祖父不待见父亲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娘。 郑家从武,因此娶回来的女人,个个雷厉风行,都是直爽的性子。娘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是爹自己看上,硬要求娶回来的。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兄妹俩生的日子不好,是鬼胎,和尚批命说会克郑家。 他们兄妹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海棠院,就算逢年过节,他们都不能走出海棠院的大门。 他们一家四口就只能在海棠院,自个过年过节。 好在祖父虽然不待见他们这一房,吃穿用度上却从来不苛刻,别的房里有的东西,他们一样不少。 唯一苛刻的,是没有丫鬟仆妇侍候,凡事都得自己动手做。 爹每天无所事事,除了教他习武,教妹妹读书外,就是打理海棠院;娘则洗洗衣裳,偶尔动动针线。 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平淡无波。 每年的七月十四,爹都会去庙里添香油钱,爹给他们兄妹俩在庙里点了两盏长明灯。 每到这一日,爹天不亮就出门,娘搬把竹椅在院子里等,他和淮右就陪着娘一道等。 爹从来不会空手回来,会给他和淮右带些外头的新奇玩意。 娘也有。 但娘的东西,爹从来不会拿出来给他们看,都是关起门来偷偷给娘。 娘收了东西,半个多月都是乐呵呵的,这是海棠院一年中,最平和的半个月,他和淮右就是闯了祸,娘也只会对他们笑笑。 海棠院二进二出,后面带个小花园。 这巴掌大的地方,他和淮右早就玩腻了,有时候实在无趣,就缠着爹讲故事。 爹会和他们讲祖父打的一个又一个的胜仗;讲沙场秋点兵;讲苍茫的漠北,还有能热死人的齐国…… 他和准右都听得津津有味。 爹还讲郑家—— 讲郑家的祖籍扬州; 讲老宅边上的竹西亭; 讲扬州最出名的瘦西湖; 讲金兵入扬州时的惨状; 讲扬州人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 谢知非想着想着,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弓起的后颈脊背微微颤抖起来。 他长久的保持了这个姿势,直到第一声鸡鸣,才掀开被子下床,推开窗户,张开双臂,冲天际咆哮了一声: “啊——” 外间,睡梦里的朱青吓得魂都要跳出来,飞快地冲进厢房。 谢知非扭头,一脸平静道:“回京。” …… 回京的路,风雨不停。 已经赶到京城时,已经是八月十五的清晨。 一进城门,谢知非就勒住缰绳:“朱青,你先去给家里报个平安。” 朱青听了这话,只觉得头皮发麻。 爷自从见到那个唐明月后,没有一件事情是正常的,更让他担心的是,爷什么都不和他说,都闷在肚子里。 “爷去哪里?” “去办件事。” “今天就是十五了。” “放心,一定赶回来吃团圆饭。” 朱青张了张嘴,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生生把一肚子的话都咽下去,只叮嘱道: “爷要早点回来。” “……好!” 谢知非调转马头一路往西,直奔水月庵。 唐明月的身世,他已经摸得八九不离十,还有最后一件事情,他必须确认。 一个多时辰后。 慧如老尼看着面前一脸憔悴的男人,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谢大人,你这是从……” “出了一趟远门。” 谢知非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香客捐的香油钱,你们庵里有没有记录在册?” 慧如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谢大人,这,这是……” “不查你们,我就是想看看。” 谢知非温和地添了一句,“当然,僧录司如果要查,我也会让裴大人睁只眼,闭只眼。” 裴大人是干什么的,慧如心里一清二楚。 她冲谢知非一点头:“大人,请跟我来。” 两人走到一处斋房,慧如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上挂着的锁。 谢知非推门进去,才发现这里是一处库房。 慧如又掏出另一把钥匙,打开了其中的一个箱笼。 “谢大人,都在这里。” 一箱笼的册子,塞得满满当当。 “帮我找出永和元年到永和八年的册子来。” “是!” 慧如蹲下去,很快就找到了八本册子。 谢知非也顾不得地上厚厚一层灰,双腿盘坐下来,拿起第一本,一页一页翻过去。 翻到最后一页,什么也没有。 随即,他拿起永和二年的册子,翻过几页,忽的,目光一顿,落在一行小字上: 七月十四,香客郑唤堂,捐 银二百两。 他扫一眼后,迅速翻开第三本:七月十四,香客郑唤堂,捐银二百两。 第三本; 第四本; 第五本…… 最后一本看完,他把手指停在那一行的下面,“师太,这个人你可有印象?” “郑唤堂?我记得这人,每年的七月十四都来庵里,给一对儿女点长明灯,再捐二百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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