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通家之好,不太避讳男女,只在用饭时分作两席,中间用壁板相隔。 怀安还算个小娃娃,和妹妹一样,由许听澜带着在内室的女席上,怀铭则跟着父亲在外面男席。 怀安长长长长的舒了口气,还是女席好啊!师祖母和婶婶们别提有多和善了,对他说话都是温声细语,不像外头的男人们推杯换盏、高谈阔论,菜都凉了还没吃上几口。 他嚼着鲜嫩的烧鳜鱼和爽脆的嫩芽油菜苔,心里幸灾乐祸的想,大哥在外头一定水深火热吧。 只是他压根不知道,怀铭从小跟着父母见客,无论是应对长辈、还是作诗行令,都能应对自如,加之他的确斯文俊秀,又有神童之名,就算站在原地不开口,也是很惹人喜欢的存在。 郑阁老生出一片惜才爱才之心,提出城内有一家私塾,塾师姓贺,是个举人出身,但他手底下出过一个榜眼一个传胪五名二甲进士,另有举人、廪生若干,这实在是极其惊人的升学率了。 沈聿瞬间明白,此人一定是有真才实学的,但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些独门的绝技,比如应试技巧、答题心得。 这样的教学资源,试问哪个家长不心动? 又听说这位姓贺的塾师在城南设馆,既教蒙学,也教经学。也就是说,怀铭、怀安和怀远可以同时送进去,多省心啊,上下学马车接送,只需要一趟拉走。 不过贺先生也是挑学生的,不是什么孩子都收。怀铭不在话下,怀远扎实勤勉,问题也不大,怀安就…… 正当他出神之际,郑阁老已随口提了怀铭几部书,都能对答如流,赞不绝口道:“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席上还坐着他的长孙郑修文呢,郑修文与怀铭同岁,县试考了三次未过,仍是个童生,以后眼睁睁就是个靠祖荫过活的选手。听了这话也不脸红,只是一味赔笑,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沈聿心中不由暗笑,这形容,活脱脱一个长大版的沈怀安。 …… “阿嚏!”怀安在内室打了个喷嚏,低声咕哝道:“谁又在骂我?” 府婢上来为他擦净小手,又重新退了下去。 “别是着凉了吧?”顾氏忙命人去找件身量差不多的衣裳给他加上。 怀安分辨无果,老老实实的套上衣服。 他在一众女眷中间实在混得如鱼得水,不但被人喂得饱饱的,连他的小荷包都被塞得鼓鼓的,塞满了长辈们赏的银锭金锞、珠子玉佩。 一个字——幸福! 他正掉在糖罐子里头发大财,婢女忽然进来说:“外头请沈家二少爷出去。” 怀安小嘴微张:二少爷?谁呀?谁姓二?我跟他不熟…… “定是你父亲叫你,”许听澜催促道,“去罢。” 这个世间的事,果然逃不过乐极生悲的铁律。 怀安欲哭无泪的起身,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引得一众女眷发笑:“这孩子,怎么像赴刑场似的。” 怀安迈着沉重的步伐挪到刑场……呸,是挪到外间席上,原来是老爹不知怎的提到了自己。 沈聿酒致微醺,语速有些迟缓。献宝似的将怀儿子揽在身边给郑迁看:“恩师,您看我这次子,是不是同样一表人才?” 众人:…… 头次听到有人用一表人才形容七岁娃娃。 不过不得不承认,沈许二人的基因还是很强大的,沈怀铭不用说,年幼的一双儿女也要用粉雕玉砌来形容。 郑迁朗声笑道:“眉眼肖你,俊俏极了。” 怀安被夸的心花怒放,要不说人家能做到阁老呢,就是有眼光! 此时陪在一旁的郑瑾对着怀安开口问道:“听闻你父兄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可以作诗了,怀安也是小诗人吗?” 怀安:??? 大人们的疑问句真是花样百出,没有最讨厌,只有更讨厌啊!
第39章 父兄像你这么大时已经能做诗了, 你也是小诗人吗——这是什么逻辑?万一他不是呢?岂不是很尴尬? 巧了,他还真不是。 话又没法接,怼又不敢怼, 怀安局促不安的愣了好半晌。 真诚,真诚是应对尴尬场面的必杀技,于是他一脸真挚的望着对方:求求你不要让我当众难堪,我还是个宝宝! 谁料身边的老爹突然发话:“你昨儿不是才作了一首么, 背来给师祖和叔伯们听听。” 怀安笑容尽失——爹呀,人可以有滤镜,但是不能瞎啊! 他朝着老爹疯狂使眼色:我作出来的东西也能叫诗?你不要面子, 我还嫌丢人呢! 郑瑾仍起哄道:“我就说嘛, 小孩子家, 还学会谦虚了。” 席间其余的人也纷纷起哄, 哄着他作诗。 怀安咬咬牙,既然是你们逼我的…… 他站起来,清清嗓子, 背着小手, 一字一顿的吟道:“没事下盘棋,闲了喝杯酒,醒时别着急, 梦里啥都有。” 席上众人都愣了, 早已准备好的赞美之词,生憋在喉头半句也讲不出来, 憋的满脸通红。 却见沈聿面露欣赏鼓励之色, 但也只是一瞬间, 又变回谦虚低调的神态:“打油诗,不值一哂。” 所谓其词若有憾焉, 其实乃心喜之。 众人:沈探花,你是认真的吗?作诗作成这个样子,还需要谦虚? 沈聿是认真的,他是真觉得此诗蕴含周与蝴蝶的大智慧,于是席上众人也不得不跟着认真起来。 事情因郑瑾而起,他干笑两声,带头称赞:“哈哈,真是朴实直白,朗朗上口,意蕴绵长啊。” 这辈子的节操算是丧尽了。 桌上的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有说“通俗易懂”的,有说“合辙押韵”的,还有说“微言大义”的,无不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 但大家此刻的想法很一致:记住这个孩子,以后谁再哄他作诗,就是圈子里的公敌! 这件事还引起了一系列后续影响。因为这首打油诗过于“朗朗上口”,席上年纪小的孩子都记在了心里,口口相传,渐渐成了小孩子间的流行语。 无论学堂还是在家里,孩子们勾肩搭背关系到位时,总会蹦出一句:“没事下盘棋,闲了喝杯酒。” 谁要是有什么求而不得的心愿,顷刻间就会有小伙伴奉上嘲笑:“醒时别着急,梦里啥都有!” 那场面好比后世的小学生朝着家长勾勾手指喊:“Come的喂,A、B、C!老铁,哈拉少不哈拉少?” 后世家长只是听起来比较上头,多半会尊重孩子在每个阶段的行为表现。可这是什么时代,有几个像沈聿许听澜这样的父母? 学堂里的塾师就更不用说了,在建立基本学习观的年纪,要灌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要树立“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志向,天天喊着“梦里啥都有”可还行? 所以这种消极的“口头禅”喊得多了,多半是要挨揍的。 当然也有不揍人的先生,比如上文提到的那位贺先生,他的处理方式就十分文明,他会让背这首诗的学生面对墙壁大声背诵五百遍,让他后半辈子想起这首诗来都瑟瑟发抖,主打的就是一个童年阴影。 …… 此刻的怀安并不知道他即将给半个京城的孩子一个完整的童年,因为他水深火热的处境还没有结束。 众人脸上阴晴变化精彩至极,唯有郑阁老仍是一脸笑意,赞许道:“此子与众不同,以后必成大器。” 怀安心里熨帖了不少:看看人家领导,就是个独具慧眼,都学着点! 沈聿的酒杯凑了过来,向老师敬酒,师生二人满饮一杯,推杯换盏,气氛烘托到位,险些给怀安定了个娃娃亲,另一只娃娃就是内室里乖乖坐着的郑悦。 怀安在一旁听着,悚然出了一身冷汗,这叫家宴吗?这是鸿门宴吧! 还真别说,时下父母之于子女拥有绝对的权柄,正如此刻,多喝了两杯酒就险些定了孩子们的婚事。怀安顶着一脑门官司回到母亲身边用饭,都不敢直视人家只有八岁大的小女娃了。 顾氏见他怂哒哒的样子,与刚刚活泼开朗的小娃娃简直判若两人,抱怨道:“也不知这些爷们儿们说了什么,把咱们安哥儿吓成这样。” 媳妇女儿们不敢附和,只是一味将好吃好玩的都拿给怀安,连芃姐儿都跌跌撞撞的走向他,扑到他怀里表示一下宽慰,然后将小爪子伸向他盘子里的河虾。 怀安一头黑线的叹了口气,算了,你可爱你怎么都行。 然后默默的给妹妹剥虾。 顾氏这才问起许听澜:“家里都安置妥了吗?有需要尽管开口。” 许听澜道:“也没什么需要安置的,暂时都妥了,只是新宅子修葺需要时间,也耗些精力。” 顾氏点点头,看着赖在哥哥怀里抱着虾肉啃得十分认真的芃姐儿,活像一只漂亮贪吃的小胖松鼠,因笑道:“你们小夫妻平日事忙,还是要找个妥帖的妈妈带才行。” 说着,就要将小孙子的奶娘分一个到沈家,照顾芃姐儿。 两家既然是通家之好,这也在常理之中,可许听澜向来谨慎,尤其是家里的人手,宁缺毋滥。可以少一点,也可以粗笨一点,但务必是底细干净的。 于是她婉拒道:“芃儿在来京前就已经断奶了,眼下家里人手充足,带得过来。” 顾氏也不再强求。 这一场为沈聿接风的宴席从午时喝到未时,席上的人醉的东倒西歪,沈聿和郑阁老尚还能走路。顾氏命人上了醒酒汤,也没有几个能完完整整的喝下去了。 天朗气清,午后的阳光温暖明媚。 沈聿稍稍解了酒劲儿,一家人便要告辞离开。郑迁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眼看着许听澜带着怀安、芃姐儿上了前头的马车。 沈聿酒后话多,拉着老师的手,长声叹道:“自我入朝以来,恩师规劝我的言行,传授我治国理政的道理,师恩似海,实在无以为报……” 郑迁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明翰,你醉了。” 他这样说着,其实脚步也有些虚浮,郑府的家人虚虚扶着他。怀铭跟在父亲身边,许听澜则带着年小的一双儿女坐在另一辆马车上。 车轮碾过青石板地,转出胡同上了东长安街,避开川流的人群缓缓前行。 许听澜抱着牙牙学语的女儿,指着车窗外后退的风景教她说话:“绿树、马车、黄狗……” 回头见小儿子坐在车里唉声叹气、郁郁寡欢。 许听澜觉得有趣,便问他:“想什么呢?” 大人们当成玩笑话一笑而过,怀安却陷在悲伤的情绪里无法自拔,他年纪轻轻的,当然是想自由恋爱啊! 抵制盲婚哑嫁,抵制包办婚姻,抵制政治联姻,抵制娃娃亲…… 许听澜神色认真起来:“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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