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这间会议室里,钻空子占医疗报销便宜的,绝不可能只有陈金水。 可是,陈金水就是当前的主要矛盾,为了树好这个典型,狄思科不打算揪其他人出来分散火力。 他端正严肃地说:“厂里很少公示医疗费用,大家可能对每年的医疗支出没有概念。下面我来介绍一下。” “咱们厂去年的医疗报销费用在两百多万元,均摊到人头上,每人在750元左右,刚才被问到的几位同志,去年的报销金额都在七百元以下,而陈金水同志,去年报销了多少钱呢?” 财务科长接收到眼神后,干脆地答:“我们查过账了,陈金水一年就报销了8211.4元。” “嚯——” 居然报了这么多钱! 陈金水的身上立马吸引了数道目光。 有人鄙夷,有人羡慕。 在一些年轻人看来,能给自家划拉这么多钱回去,陈金水挺有本事的。 “厂领导理解大家的难处,生病已经很痛苦了,医药费若是得不到及时报销,肯定是痛上加痛,难上加难。所以,只要厂里账面上有钱,就一定优先给职工们签字报销。” “可是,这却成了某些人钻空子占便宜,侵占集体利益的机会!”狄思科望向陈金水说,“接近八千多块的医疗费,几乎是你八年的工资。但你的工龄也才八年,去年还请了将近三个月的病假。你为厂里创造出这么多的价值了么?” “我是按照医疗报销程序走的,厂里可没说贡献少,就不能看病吃药了。”陈金水将怀里的遗像往前一推,“再说,我贡献少,但我爸贡献大,他得过三次市级劳模,十次厂先进,还是累死在生产线上的!” 被他这样狡辩,有些左右摇摆的人又动摇了。 是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人家老子做出过突出贡献,没享到福就死了,让儿子占点便宜也犯不上开除吧? 郭万全脸色铁青地问:“你爸的荣誉,就是被你拿出来糟践的?你爸教你骗取医疗报销了?” 陈金水梗着脖子不说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他今天把他老子的遗像带来了,不信这些人真的敢开除他,让功臣寒心! 要知道,国企单位里实行的可是子女顶班制。 多数年轻人都是在父母退休空出岗位后,进厂工作的。 厂里今天可以开除他,明天就可以开除其他劳模和先进的子女。 他要是因此被开除了,其他人难免会物伤其类。 毕竟这会议室里有一个算一个,谁是真的白璧无瑕?谁没在公费医疗上占过便宜? 只是他比较倒霉,正好被作秀的厂长当场撞破而已。 作秀的狄厂长转头问秘书:“秦越进和周舒萍来了吗?” “来了。” 紧接着,一对穿着工装的年轻工人被请进了会议室。 这两人是刚被人从车间喊来的。 狄思科冲二人和煦地笑笑,然后向众人介绍。 “有些同志可能不认识这两位年轻同志,但是说出他们父母的名字,大家应该都不陌生。” “秦大壮同志是日化一厂的退休工人,全国劳动模范,先后四次被评为市劳模,八次被评为厂先进。秦越进是秦大壮同志的儿子,接班后在牙膏车间工作,目前已经是车间班长,去年被评为了厂先进。” “吴雪荣同志是曾经日化三厂的工人,名噪一时的全国三八红旗手,前些年因病去世后,由她的女儿周舒萍接班。周舒萍同志目前在肥皂车间工作,但是因为肥皂积压过多,上个月厂里决定让肥皂车间停产了。周舒萍同志是调度科长,在停产期间,没有旷过一天工,请过一次假,不但带领工人们维护清理设备,还主动打扫厂区卫生,重新粉刷围墙标语。” 同样是劳模子女,把陈金水这种硕鼠往这两位同志身边一摆。 直接被比没了。 陈金水觉得狄厂长把这两人喊来,就是想当面羞辱自己。 而且看几个领导的态度,像是一定要将他开除了。 他脸颊和眼睛都是通红的,拍着桌子说:“当劳模和先进有什么用!现在谁还乐意当劳模啊?” 他伸手在会议室里指了一圈,“你问问大家,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傻乎乎地当劳模?我爸就是劳模,起早贪黑搞生产,除了奖状、自行车、半导体和十来个搪瓷缸子,他给我们留下什么了?” 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年轻人里有很多人认同他的说法,当劳模评先进确实没什么用。 现在改革开放了,一切向钱看,一张奖状一个证书,不当吃不当喝,谁还在乎啊? 尹甘露也拍了一下桌子,高声说:“你喊什么喊,占公家便宜你还有理了?谁跟你说当劳模没用?厂里最近正在研究对先进和劳模的奖励办法,你连个车间先进都不是,操心的还挺多的!” 有年轻工人好奇地问:“尹厂长,厂里对劳模和先进有啥奖励办法啊?您给我们说几个,也能激励激励大家嘛。” 奖励先进的想法,只是之前在食堂吃饭时,由狄思科随口提了一嘴。 具体办法还没个章程,尹甘露当然不会随意透露。 “等到方案定下来以后,自然会全厂通知的。” 狄思科接过话头说:“既然大家都很好奇奖励办法,尹厂长,要不咱们先预告几项,也让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尹甘露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如今已经是市场经济了嘛,厂里奖励劳模和先进当然也要与时俱进。比如,获得国家级、市级或区级劳模的同志,不但可以得到上级嘉奖,厂里也会奖励一份,主要就是体现在工资上。获奖当年,按照奖项大小,可以发13-16个月的工资。” 哇。 这就相当于发奖金了吧? “再比如,获得先进的同志,可以优先取得进修机会。如果以后单位分房了,有过荣誉的同志也将拥有优先分房资格和选房权。” 陈家老太太异想天开地问:“厂长,我家老陈当年可没享受过这些,那些奖金我们就不要了,换金水继续在厂里上班的机会行不行?” 众人:“……” 您想的可太美了! 几个厂长尚未答复,钱运旺便推门进来说:“领导,公安同志已经到了!” “哈?” 大家都被突然走进会议室的两名大盖帽吓了一跳。 这怎么还惊动公安了呢? 陈家老太太一手搂着小孙子,一手拿着老伴的遗像说:“我家陈金水没犯罪,大不了就把钱还给厂里嘛,我孙子还这么小呢!可不能让金水坐牢!” 老工人们也有些于心不忍,原以为顶多就是将人开除,哪成想还要被送进监狱呢! 即使痛恨他占集体的便宜,但是看在老陈的面子上,大家也为陈金水说了几句好话。 狄思科一脸歉意地对众人说:“我刚上任没多久,对一些同志的家庭情况还不了解,不知道陈金水同志是市劳模陈师傅的儿子。哎,他报销的金额实在巨大,两年加起来有一万五千块了。这么大的金额足以判刑,我怕厂里的调查会出现纰漏,就让人请了公安同志来。” 众人一想,一万多块可不是小数目了,狄厂长不知陈家底细,报公安也在情理之中。 “陈师傅是为厂里作出过突出贡献的,厂里不能让功臣寒了心。”狄思科扭头跟另三位厂长商量,“父辈的荣光,不是儿女挥霍的资本,也不是免死金牌。不过,念在陈金水是初犯,要不咱们从轻处罚吧?” 三位副厂长:“……” 公安是你喊来的,又说父辈不是免死金牌,结果你给大家来一句从轻处罚了? 陈家人满脸希冀地望向狄思科。 迫不及待地想从对方口中听到“算了”这两个字。 然而,狄思科状似为难地沉思了许久,却说:“这样吧,今年的三份报销单,尽管金额巨大,总共有七千多块,但是还没有报销,厂里就暂时不追究了。” 老工人们赞同地颔首。 对啊,即使有罪,人家钱还没拿到手呢,顶多是犯罪未遂。 狄思科继续道:“去年之前的费用,咱们也不追溯了,只看看去年一年的八千多块钱吧。只要公安同志确定他的报销金额完全没问题,陈金水就还可以回厂里上班。万一被判定他侵占了集体财产,那么……” 陈家人都紧张地盯着他的口型。 生怕他说出让陈金水坐牢的话来。 狄思科没说会怎么样,好像拿不定主意似的,看向另三位厂长。 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庄有德,决定当一回好人,放下茶杯说:“要是真的犯了罪,看在老陈师傅的面子上,咱们就只将他辞退吧,不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了。” 尹甘露补充说:“需要将骗取的医药费还回来,才能不追究法律责任。” * 陈金水最终还是被公安带走了。 即使陈家老太太抱着陈师傅的遗像哭哭啼啼,也没能将儿子留住。 大家都知道,陈金水这一走,就不再是厂里的职工了。 他那八千多块的医药费不可能全无水分,只要被公安查出蛛丝马迹,他就是被辞退的下场。 最近几天,日化厂的职工在私下里,几乎人人自危。 大家的医药费多少都有点问题,许多人习惯成自然,经常去医务室帮亲戚拿药。 他们与陈金水的区别,只在金额的多少。 特别是那些跟陈金水一样提交了大额报销单的人,这几天可谓是坐立难安。 陈金水有个当劳模的爹,让他免于刑罚,但是他们可没有劳模爹啊! 万一也被狄厂长交到公安手里,他们这辈子就完蛋了! 大家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同,有两个人实在受不住这份心理折磨,主动找去狄厂长办公室,将报销单要了回来。 狄思科挺好说话的,让他们将单子拿回去检查,自觉没问题以后,还可以重新提交。 医药费不是小事,身体不舒服要尽快治疗,不能因噎废食。 两人讪讪地答应着。 他们的单子都是帮亲戚朋友报销的。 厂子整天半死不活的,说不定哪天就倒闭了。 他们想趁着厂里有钱,多给自己要点福利。 本厂职工可以全额报销,亲戚用他们的名字写病历开发。票,钱到账以后,两人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谁知这新来的小厂长这么死心眼,单子压了一个多月都不给批。 他们心里本就有鬼,再有陈金水的例子在前,最近简直度日如年。 两人哪还敢回来报销,生怕引起领导的注意,拿着单子就跑了。 狄思科与另三位厂长商量后,让宣传科将陈金水事件的整个经过都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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