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朝有规定,面有瑕疵、身体残疾者不得为官。 裴进士只能回到家乡,开了家私塾以维持生计。 当年他是会试第四,才学自不必多说,朱教授经过深思熟虑,才请他来出题。 “所有的教授教谕都参加了考核,也包括我本人。”这里朱教授补充说明。 “考后朱某又按照大人的吩咐请来三位德行甚佳的举人,每份答卷轮换批阅,两次合格方可过关。” 苏源指腹摩挲着手腕,笑意浅淡:“让本官猜猜,那六人是不是只得了一次合格,亦或是一次都没有?” 想到那几份画有两个或三个叉的答卷,朱教授深觉臊得慌:“这都是朱某的疏忽,竟让他们混进府学,又如何能教导好学生。” 苏源随口安抚:“教授教谕入府学,须得经过考核,靖朝各个府学皆是如此,包括教授您不也是这般入的府学?” “所以教授大可不必引咎自责,那是他们自己选的路,也幸好学生们勤奋好学,未受到过多影响。” 与其让他沉浸在自责中,继而影响教学,还不如说几句好话,安了他的心。 提起学生,朱教授又有话说。 “朱某派人在学生中做了调查,那六人的风评委实不太好。” 经此一遭,朱教授也明白不可埋头教学,教授教谕的品行素质以及教学质量也格外重要。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苏源抬指捻去袖上的一根头发,任其飘落,“日后莫要再犯同等错误。” 朱教授连连应声:“朱某定会管教好教谕以及学生们,凡事向松江书院看齐!” 苏源默了下:“每天有收获便是难得,聚少成多,积小致巨。” 朱教授诶了一声,起身告辞,苏源则回去继续办公。 ...... 很快到了月底,也是盐引正式拍卖的日子。 期间苏源应邀前往元华楼与下属吃酒,偶然再遇赵教谕。 赵教谕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长袍,袖口洗得发白,瞧着有些年头。 他坐在元华楼对面的酒铺门口,抱着酒坛子又哭又笑:“我是读书人,喝完这坛酒我就回去!”
前言不搭后语,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酒铺的东家一脸嫌恶地支使小二把人撵走:“喝了一整晚的酒,整间屋子都被他熏臭了,哪还有客人敢来。” 苏源淡然收回视线,与下属们进了元华楼。 为人师者,却擅离职守敷衍教学,落得如此下场,也是他咎由自取。 仅一顿酒的功夫,苏源就把他忘到脑后。 盐引拍卖这天,林大人前一日特意来府衙请苏源出席。 盐税是重中之重,苏源自是无有不应,一早乘马车出门。 一如往年,拍卖盐引的地儿是一栋两层高的小楼。 小楼紧挨着府衙,苏源下了马车,老远就瞧见黑压压一片堵在门口。 这些都是有意竞争盐引的商贾。 苏源作为松江府名人,甫一出现就被人认出,当即拱手作揖,一副恭维姿态,口称“苏大人”。 一声接一声,甭管心里再怎么不爽,脸上也都挂着笑。 苏源面目带笑:“拍卖于巳时初开始,屋外天寒地冻,稍后本官让人送茶来,给各位暖暖身子。” 商贾们受宠若惊:“多谢大人!” 苏源微微颔首,阔步走进小楼。 始终有视线胶着在他的后背,其中不少携着负面情绪。 彼此心知肚明,却都默契地维持假象。 苏源一哂,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挡了他们的财路。 “苏大人您可算来了,咱们都等了许久。” 苏源一出现,林大人就迎上来,笑眯眯地说。 他身后那些个盐运司官员也都态度亲和地同苏源打招呼。 苏源面不改色:“不是巳时才开始么,苏某可提前半个时辰来的,只能说是诸位大人太过勤快,来过得早。” 林大人噎了下,紧忙转移话题:“苏大人听说了吗,贪官吴立身等人已被斩首示众,家中钱财也都充入国库。” 连林大人都听说的事儿,苏源作为当事人又怎会不知,笑吟吟道:“苏某自是听说了,不仅吴立身等人,就连崔之荣也将于下月受腰斩之刑呢。” 原本窃窃私语的官员们诡异的沉默了。 早在正月中旬,有关吴立身等人的判决已传遍大江南北。 与此同时,崔之荣和诚郡王所做之事也很快传出京城。 但凡消息灵通的,谁不知道盘踞百年的崔氏一族于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不复存在。 崔氏族长崔之荣被查出贪墨盐税、赈灾钱粮,私吞银矿,卖官鬻爵......等十多项足以抄家灭族的罪名。 帝王盛怒,将斩首改成更为痛苦的腰斩。 更别提诚郡王一介皇子被贬为庶民,终生幽禁。 而这些轰轰烈烈的足以震惊全靖朝的大事,都与眼前之人有关。 林大人听闻这些消息,当时还在家中腹诽,苏源这人怕不是什么怪物。 凭一己之力干.翻一个世家大族和当朝亲王,再有前头立下的那些功劳,当真称得上一句“功劳等身”。 好在大家都是浸润官场数年、数十年的老狐狸,很快就恢复正常,你一言我一句地批判着这些罪臣,罪大恶极、罪无可赦云云。 赵进再怎么落魄,到底是皇家子嗣,容不得他们多言。 那些已经死了或将要死的贪官污吏可再掀不起一丝风浪,翻过来覆过去地骂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苏源听了一小会,忽而想起外面冻得瑟瑟发抖的商贾,遂出声打断:“最近几日倒春寒,外面冷得紧,不若让人备些茶水,送到外面给他们暖暖身子。” 林大人当即应好,派人准备热茶。 有一官员笑得谄媚:“大人勤政爱民,实乃松江府百姓的福气。” 苏源置之一笑,并未多言。 一行人来到二楼,按官位高低依次入座。 四周无甚遮挡,可将一楼场景清晰纳入眼底。 苏源与林大人并肩而坐,俯视着一楼走动不停的衙役,不时浅酌两口温热的茶水,眼角眉梢都散发着舒缓惬意。 半个时辰后,拍卖正式开始。 根据新盐引制度,有部分名声有瑕的商贾在门外就会被刷下去。 伴随着一声浑厚钟声,数名小吏并衙役走出小楼。 小吏手捧名册,高声唱名。 唱到名字的商贾上前,五人一组,依次排开。 苏源伫立在窗前,围观全程。 “周祖德,入——” “曾大通,出——” “杜富春,入——” 参与盐引拍卖的商贾都是提前报名,期间盐运司会派专人前往调查该人的品行,并一一记录在案。 “入”即入选,符合盐商的第一层筛选标准。 “出”即落选,在某些方面与筛选标准相悖。 因着那日闹事的杜大花,苏源对“杜”这个姓氏多了几分关注。 恰好这时林大人凑过来,见苏源若有所思,笑着问:“苏大人可是有什么疑惑?” 苏源指着名为“杜富春”的矮胖男人:“此人先前可是连任数年的盐商?” 林大人眼底闪付过一抹讶异:“苏大人怎么晓得?” 苏源指尖轻点窗台,意有所指道:“不瞒林大人,中旬时有个姓杜的妇人在公共茅厕前闹事,此人恰好是杜家人。” 公共茅厕这东西在松江府传得沸沸扬扬,好些人家都跟风推倒自家茅厕,改成与公共茅厕类似的式样。 林大人作为省城盐运司在松江府的负责人,自然有所耳闻。 今早他出门还途径一处正在修建的公共茅厕,更是印象深刻。 为官者,哪个的心眼不是七拐八绕。 苏源只这一句,林大人当即会意:“苏大人的意思是......杜家对这新盐引制度心怀不满,派了那杜氏搅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苏源眸色深深,“警惕点总没错。” 林大人皱着眉陷入回忆:“林某记得这杜家确实连着好几年得了盐引,却不知杜家具体如何......这样吧,我派人去查一查。” 苏源抿唇:“没有最好,顶多费些功夫。若这里头真有什么弯弯绕绕,咱们也能杀鸡儆猴,镇一镇这些人。” 林大人叹一声果断,当即派了亲信去查杜家。 到底只是他二人的主观臆断,他们甚至都不曾惊动其他人,只悄然进行。 盐引拍卖有半天时间,一切还来得及。 旁边官员们见苏源和林大人头挨着头窃窃低语,面面相觑且神色各异。 又见林大人的副手一路直奔楼下,好奇心更是抵达顶峰。 等一波唱名结束,两人从窗前回来,便按捺不住询问:“大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林大人端起茶杯:“一切顺利,并无问题。” 诸人不信,奈何林大人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只得做罢,忍着抓心挠肺看底下的动静。 一楼,周祖德和杜富春通过第一关筛选,顺利进入小楼。 周祖德掩下眼中诧异,笑着拱手:“看来今年杜老板的盐商名头稳了。” 杜富春连道“不敢”,脸上却一派自得,仿佛盐引是掌中之物。 在杜富春看不到的地方,周祖德直撇嘴。 他们就是卖豆芽挨着钉鞋的,你知道我的根,我也知道你的底。 杜家那些事儿谁不晓得,也不知杜富春收买了什么人,竟能进入第二关。 就在周祖德百思不得其解时,几十名商贾唱名结束,共有三十六人通过筛选。 众人有序落座,夸夸其谈,言辞间不□□露对盐引的势在必得。 当然也有人注意到二楼的人,简单说了两句,很快安静下来,静待拍卖正式开始。 苏源两侧,官员们低声交谈。 “你们说谁能拿到盐引?” “去年咱们松江府只五人成了盐商,今年想必也大差不离。” “杜家是十拿九稳了,周家胡家邓家......” 说话那官员一连点了几个姓氏:“都是可能性比较大的。” 苏源敛眸,万般情绪皆藏于长睫之下。 一刻钟后,拍卖正式开始。 商贾们争相竞价,互不相让。 甚至还有坐在靠后的两人私底下掐架的,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扯开嗓门儿叫价。 苏源眼尖看见,无声弯起嘴角。 一楼的竞价愈发激烈,眼看着杜富春的叫价力压其他商贾,苏源侧首看向林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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