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很诚恳。因为她发现,这似乎真能行得通。法度总是要学的,先学了再说嘛,做人要懂得灵活变通。 庄夜就彻底无言。 他只能追问另一个问题:“所以云道友究竟来做什么?你每日固定在山海阁看书写字,这是第一次中午就离开。” 庄夜果然一直跟踪并监督她。云乘月心想,那薛无晦肯定知道,可他居然都不提醒她,看来是真的忙……或者铁了心不管她的修炼啦? 她吁出一口气。 庄夜还一脸坚持地看着她。 虽然他还在追问,可不知不觉,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松弛许多。云乘月便微笑起来。 “告诉庄师弟也无妨。” 她扬了扬左手,示意道。 “我最近修炼毫无成果,就想登山散散心,顺便也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看信。”她说,无奈地笑笑,“庄师弟连这也要管?” 她手里拿的信,正是早上庄清曦递给她的那一封。既然庄夜一直跟踪她,他就肯定也清楚这封信的存在。 阳光与冷风之间,她手里米白色的信封不断抖动。幸好这是庄清曦私人用的纸,名贵且坚韧;换了普通的纸张,早已被山顶的风撕碎。 庄夜一时无言,只审视地打量着她。 云乘月坦然以对,随他怎么看。她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也不喜欢撒谎。所以她采取了她的老办法:有选择性地说真话。 她本来也打算看信,只是不是现在而已。 当初在浣花城中,这法子忽悠过了虞寄风那一关。而现在,庄夜也没挑出什么疏漏。其实他本来也没有任何依据,所有逼问都是诈她的方式。飞鱼卫的小小法子。 他点点头,暂时信了,也彻底客气起来。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云道友读信了。” 他往后一退,整个人便消失无踪。 云乘月望着空落落的树林,心中叹了口气。她清楚,庄夜不是离开,只是隐藏起来继续监视她。她是第三境修为,庄夜是第四境。在修为比他低一个大境界的情况下,她很难捕捉到他的行踪。 虽然暂时糊弄了过去,可该怎么摆脱庄夜?总不能一直这样活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站在崖边,望着云海翻腾,又想起了自己最开始的目的。她静静站着,也静静观察着。无论如何,庄夜总不能会读心术,看穿她心中在想什么。 见日峰是书院的第二高高峰。从这里望出去,便能见天地壮阔、风云变幻。只是这风景固然荡人心魄,仓促之间却显不出什么不同。 不过,“显不出”本身也是一种信息。 薛无晦和王夫子,都只暗示她书院中有机缘可寻,并没有说清楚那是什么机缘。 云乘月自己分析下来,觉得机缘无非就是物或人。 如果是物,又逃不过天材地宝、人工宝物两种。若是天材地宝,多少会影响周围的环境,比如山势、水势、植被、动物活动,等等。但现在看来,书院的山水虽然清秀,却并无特别之处。 为了验证这个推论,她还郑重地找出了一副木头与金属结合制作的望远镜(购自胡祥),趁着云雾散开的时刻,仔仔细细观察书院地形。 她基本能确定,这里不适合生长天材地宝。想想也对,如果书院遍布灵物,恐怕早就成为众多修士的劫掠目标。财帛动人心,天材地宝动修士心;动心,就敢冒生命危险。 “云道友在找什么?不是说要看信,为什么没有动作,却反而用‘千里目’查探四周。” 庄夜冷不丁就问出声。他只有声音,不见人影,但那有若实质的目光却带来冰冷的压力。 云乘月皱眉。她刚才想得太入神,都忘了还有这个人。 “被人盯着,我什么做事的心情都没了。”她没有转头,说得很认真,因为这是大实话,“庄师弟,你知不知道‘如芒在背’是什么意思?就是我现在的感受。” 庄夜便不作声了。大概他也能理解这种心情。 云乘月却有些惊讶,庄夜竟然还算讲道理,没有不管不顾上来抢夺她的望远镜?她原本都做好了这个准备。看来,白玉京虽然设下了岁星之宴,对她却还抱有期望。 或许这是一个周旋的机会。 她记下这一点,重新转动望远镜,继续观察书院地形。这副望远镜外表朴素,其实很好用;通过书文的叠加,她能很轻松地调整镜头,将景物放大或缩小。胡祥做的东西还真好用。 刚才她排除了天材地宝的可能性,现在再考虑人造宝物,也就是通常说的法器。 不同于天材地宝,法器之中,只有极其庞大复杂的造物才会呼应四周环境,比如薛无晦的帝陵就和环境呼应,所以懂得风水的人才能确定帝陵的大概位置。 但书院的山水划分清晰、阴阳分明,自有一股坦荡气势,几乎不可能藏什么庞大的法器。 这样说,她要找的机缘应该是一样细巧的法器,类似“镇山河”……等等,那是什么? 云乘月刚要收起望远镜,却忽然察觉有什么不对。刚刚一瞬,她好像看见了什么金色的光? 她放大了景物,凝视着正前方。那是……对了,那是后山的方向。现在是下午,她面向的是山阴;目之所及,是冬日特有的萧瑟绿意。 除了比周围的山峰更矮、更平,植物更茂盛,她什么都没看见。 刚才的金光是她看错了?说不定只是阳光晃了她的眼。 云乘月又看了看,才迟疑着放下望远镜。她原本打算先探查北面山峰,之后再搜查后山,但现在是否应该先查一查后山的状况? 后山有什么呢? 她回忆了片刻,却发现,后山的信息几近于无。书院七峰,其余六座都各有各的用途,连见日峰都能算“虽无人烟却风景独好”。唯独这后山,好像没听说有什么用。 哪怕修个试炼地呢? 也或许是什么秘密的藏宝地? 云乘月来了兴趣。修士的心血来潮,就好比空穴来风,都是未必无因。说不准她的机缘就在后山。 那就决定了:先仔细搜寻后山。 她正想得入神,背后却阴阴飘来一句。 “云道友。” 庄夜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云乘月略略一惊,眉心都跳了几跳。 “……庄师弟是觉得叫着我好玩么?” 她有些不快,回头就小小怼了一句。 空无一人的山顶上,庄夜的声音回荡着:“太阳快要落山了。” ……什么? 云乘月一怔。 她再一回头,才见落日熔金,云上全是金黄的光芒;头顶的天空显出冷蓝色,逼得日光寸寸后退。在初绽的星空下方,夕阳温暖柔和得近乎软弱,仿佛一个繁华却无力保护自己的遥远国度。 是日落。 真是傍晚了。 她一摸脸颊,才发觉皮肤早就被吹得冰凉。院服上刻的书文,也顶不住几个时辰的山顶冷风。 她竟然思索了这么久? 她恍然想,难道这叫“入定”?那倒是好事。可她并未察觉修为的进步。 只是单纯地想得太出神。 她也才发觉,因为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身体都有点僵硬。她揉了揉脖子,又伸了个懒腰。 无论如何,太阳落山了,人就该回家了……哦,还要先吃饭。先吃饭,再回家;这是书院的规定。要快点离开,这里没有传送阵,又不能飞,修士的双腿也要走上好一会儿。要是过了宵禁,就要吃顿罚了。 或许是站得太久,云乘月转身时还有些恍惚,脑子里转过好一些散漫的念头。 日落,吃饭,回家……为什么太阳落山就要回家?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修士原本不必遵循这样的法则。 她又莫名想起一句诗,“带月荷锄归”,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情景?应该不是,因为她没有锄头,也不需要耕地。她是修士,她不需要耕地种稻种菜,她根本不用担心生计;她只需要修炼。 带月荷锄归,下一句是什么,上一句又是什么。这首诗讲了一件什么事?她努力想了一会儿,很想记起来这句诗的前因后果。努力了好一会儿,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像之前的很多事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 从穿越之初,她就习惯了记忆的零落,甚至可以说毫不在意。大多数人和事她都不在意,总能一笑而过,安然接受现状。 只是,也许是夕阳西下时有着天生的凄凉,唯有此刻,仅有此刻,她萌生出一个相当矫情的念头—— “说起来,一个缺失记忆的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没有过去,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这样的人真能找到前进的方向?” 她用一种听上去很轻松的口吻,懒洋洋说出了这个念头。开玩笑一样。 这本是一句自言自语,并不期望谁的回答。 然而,那个一直监视她、跟踪她的飞鱼卫青年,却忽然在她头顶冷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 他的声音从高高的树上飘下,穿过冰雪,又像冰雪砸碎地上。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都比‘缺失记忆’更严重、更悲惨。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莫名的怒意。 “只有不需要挣命的人,才有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云道友,你实在太多虑了。” 云乘月抬起头,只望见几近黑色的绿枝。 “是这样么?”她想了一下,才问。 庄夜“呵”了一声。 云乘月笑了笑,点头,认真道:“其实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她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来一件和此时完全不相干的事。 “庄师弟,你姓‘庄’。”她说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又问,“你和白玉京的庄家,有没有什么关系?” “庄”不是一个很常见的姓氏,更何况他们都来自白玉京。云乘月甚至有点奇怪,为什么自己刚刚才想到这个问题。 然而这一次,除了风声和远处响起的“四言钟”的钟声,再没有什么回答她。 她停下来,望了望四周。 暝色初降,山顶寒意已深;最后一点天光里,她只看见雾凇忽然“哗哗”地掉下来了很多,像是一股突然失控而逸出的、微小的怒火。 这本身已经说明了什么。 云乘月再摇头。她最近是怎么了,变得有些多管闲事。庄夜如何,和她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其实都和她没关系。她不需要过分关心。多麻烦。 她再没有问什么,更是已经忘了自己刚才那矫情的、莫名的感伤。她加快步伐,迅速往山下去了。
第125章 讯息 ◎各自追逐的目标◎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 云乘月上午去山海阁自习,吃过午饭就开始四处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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