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坐在永和宫的罗汉榻上,松散着发辫,身穿湖蓝色杭绸衣,腰间松松的系着一条明黄色的祥云纹样帕子,斜斜地靠着半旧不新的银红引枕,转着手中的冰碗子,慢慢吃着。 正所谓浮瓜沉李堆冰盘,夏日里正是果子最盛的季节,各种鲜果在井水里镇过,分切成块,又将冰块浸入其中,却是夏日的消暑佳品。 水晶碗上透出细细密密的小水珠,康熙将手心放在碗上,降着这一日的暑热,令一手拿着纯金小勺,一勺一勺地舀着碗中的果子。 等到冰碗里的果子吃到尽头,太医院的太医们,终于在院正的带领下,气喘吁吁地到了永和宫。 对于宫中各位主子的身子,没有人比太医更明了的了。 骤然接到万岁爷的召见,院正小心翼翼地问明了,并非哪位主子突发疾病后,几个值守的太医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了然。并非急症,但又星夜召太医,足以说明这位病了的主子,在万岁爷心中足够重要,重要到刚从南边回来,便一刻也不能忍。 而前些日子,宫中得病的主子,满打满算也就永和宫偏殿那位主子了。这让曾经由于章佳氏份位低而左推右挡,不愿诊脉的太医,吓得脸都白了。 手下太医心中的小九九,尽数被院正看在眼中,此时不是责骂的时候,院正只狠狠地瞪了一眼,便让药童拿着药箱,迅速往宫中而去,其他太医纷纷跟上。 因此,院正刚入永和宫,抱着亡羊补牢的态度,向康熙行过礼后,立时便说道:“万岁爷,臣现在便去为章佳娘娘请脉。” 云珠也准备吩咐宫人,将院正引到偏殿。 “不急。”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康熙却又拒绝了院正的请求。 这让满屋子的人都纳闷不已。但,谁又敢质疑高高在上的帝王呢,宫人们赶紧将头地下,掩盖住偶尔泄露出的那一丝惊诧,太医们收起了忖度人心的猜测,老老实实的等着吩咐,整个殿中,唯有云珠,还能问上一问。 “万岁爷?”云珠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接过康熙已经吃尽的水晶碗,提醒道:“章佳氏还等着这些大夫诊脉呢。” “她那儿不急。”康熙还是那句话,随后,在众人更加疑惑的眼神下,他和煦地望着云珠:“这两个月,你陪着朕东奔西走的,很是辛劳,先让太医为你诊脉,万不可留下隐疾。” 云珠骤然抬头,当是时,月白风清,康熙望向云珠的眼眸,比月色更加清透,比月光更为温柔,云珠定定的看着康熙包容的眼神,眼眶突然便泛起红晕。 帝妃对视间,太医们和宫人一般,将头埋得低低的,半点也不敢张望。 “你不能再离开朕了。”康熙抑制不住内心的担忧,两步走到云珠身前,紧紧地将她搂在怀中,凑在云珠耳旁,轻声说道。 康熙的夫妻缘分,终究是浅了些,从赫舍里开始,皇后、贵妃、普通妃嫔,一个一个都离他而去,在无人处,康熙甚至都思索过,是否真如大师所言,他命格贵重,一般人承受不住,最是亲缘单薄的命格。 自温僖薨了后,宫中已经好几年没出过什么丧事了,康熙也渐渐将这个命格之说放了下来,却没想到,在猝不及防之时,宫中又有妃子病重。 这让康熙再次回忆起大师的说法,这么多年下来,后宫中这么多的女子,眼前的乌雅氏最得他心,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又最易害病,一直好好待在宫中的章佳氏,都能病成这般模样,乌雅氏还不知道身子如何了。 听着康熙这满怀忧虑的话语,云珠才明了,康熙为何让太医星夜入宫,又为何让太医先为她诊脉。 一时间,万千种滋味涌上心头。 云珠轻轻搂住康熙的腰,凑到康熙耳边轻声说道:“万岁爷,您放心。” 随即便轻巧地从康熙怀中退出,软底绣鞋几乎无声,待云珠在榻上坐正好,才清了清嗓子,吩咐院正:“先为本宫诊个脉。” 太医们眼观鼻鼻观心,只听见一阵衣物的窸窣声后,紧随着的便是德妃娘娘的吩咐。 原来,万岁爷关心的,不是已经重病的章佳氏,而是眼前这个瞧着气色甚好的德妃娘娘。太医心中掀起了何等的滔天巨浪且不提,院正恭敬地搭上了云珠的手腕。 布满皱纹的手搭了不短时间,院正神色尚算轻松地回话:“禀万岁爷,德妃娘娘身子并无大碍。” “无大碍?”康熙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神色不虞:“朕不想听这种太平话。” 院正摸着雪白的胡子,斟酌着用词:“娘娘少时身子康健,后由于生育之事,多少亏了几分气血,微臣待会儿给娘娘开几方药膳。” 康熙这才满意地颔首,示意太医们去侧殿为章佳氏诊脉。 “等等。”正当太医们正要告退时,云珠却将他们留下,在太医们疑惑的眼神中吩咐:“万岁爷也奔波数日,甚至辛劳,你们为万岁爷诊个太平脉。” 院正抬眼觑着康熙,却只能见着威严赫赫的帝王,双目盈笑地望着德妃,将手腕放在了脉诊上。 院正瞬间了然,战战兢兢地为康熙诊脉,好在,康熙不愧是马背上的帝王,身子很是健壮,刚一搭上手,便感觉脉搏跳动格外有力,尽显生机。 为帝、妃二人诊过脉后,康熙终于挥手,让太医去为章佳氏诊脉。 但与云珠和康熙康健的身子比起来,章佳氏的身子,实在是破败的厉害,就好像是一个一直在漏水的池子一般,数不清的药物灌下去,好容易补上的精气,很快又会以更快的速度流出,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相。 听到太医的诊断,云珠沉默半晌,终于不再存着侥幸心思,她叹了口气,吩咐道:“让十三阿哥以及两位格格多陪陪章佳氏。” 有了云珠的吩咐,胤祥出入后宫更加频繁,但瞧着胤祥那一日较一日憔悴的脸,后宫中最爱说闲话的人,也不忍心编排他半句。 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谁瞧着都不落忍。 就这样,胤祥亲尝汤药,对章佳氏照料地无微不至,可以说是孝感天地。 奈何,天若有情天亦老,胤祥的这份纯孝,终究还是没有打动老天,康熙三十八年的七月二十五日,在缠绵病榻许多日子后,胤祥的额娘,在留下让他好好照顾自己,照顾两个妹妹的嘱托后,溘然长逝。 胤祥满眼通红的跪在章佳氏身前,想到最后时刻,额娘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自己,深深觉得对额娘有愧,两个年幼的妹妹早已哭成了一团。 消息传到正殿,纵使云珠心中已经有了准备,还是为章佳氏叹息一声,无论她们两人曾经是否有过罅隙,毕竟在一个宫中同住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有着感情的,人死事消,云珠吩咐着秋菊,将永和宫正殿里面喜庆的颜色都收了起来,虽说云珠份位比章佳氏高出许多,无需为了她而服丧,但到底也没必要再大红大绿的扎人眼。 永和宫中,很快便素淡起来。 这些变化,胤祥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当他从浑浑噩噩中醒过来,有条不紊的吩咐着内务府收敛好章佳氏后,第一时间便求见云珠。 云珠毫不犹豫便应了胤祥的求见,就连胤祯,瞧着胤祥都没有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反而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了几句。 “给德额娘请安。”胤祥嘶哑着嗓子向云珠行礼,云珠瞧着才过了几日,胤祥身上的衣服便空空荡荡的,到底是她瞧着长大的孩子,云珠忍不住地心疼几分。 “快起来。”云珠让胤祥免礼,又吩咐着太监端来胤祥素来爱吃的点心,柔声安慰:\"你做的很好,你额娘在天有灵,也会为你骄傲。\"胤祥瞬间便红了眼眶,这些天下来,他要和内务府的人打交道,要确保他额娘不被人薄待,要为两个年幼的妹妹撑起一片天,曾经备受康熙宠爱的小阿哥,一夕之间瞬间长大,却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他做的很好,额娘会为他骄傲。 “砰砰砰砰。”胤祥跪着地上,给云珠扎扎实实的磕了几个头,在章佳氏最后的时日里,德妃娘娘对他们母子的照顾,是肉眼可见的,胤祥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相反,他有着比世人更纯粹的炙热心肠,云珠对他们越好,忆及他对毓庆宫的投诚,胤祥便愈发羞愧。 对着云珠,胤祥只能将他的敬,他的愧,化为一个个真心实意的磕头。 胤祥几日没有剃的额头上,已经长出了一层乌青的发茬,脑门用力磕在地上,发茬上瞬间便红肿一片。 云珠赶紧让太监将胤祥扶起来,劝慰了几句。 等到胤祥端正地告退,望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云珠终究还是心下不忍,吩咐秋菊为她更衣,前往乾清宫求见康熙。 “云珠。”康熙正在乾清宫中鉴赏顾恺之的洛神赋图,骤见宫装俨然的丽人,兴致愈发高涨:“朕恍惚以为画中人至。”随即笑着牵过云珠的手,携她共赏名画。 云珠暗叹一声,不好扰了康熙的兴致,只能笑着倾听康熙的鉴赏,时不时还应和几声,这让康熙更加心生知己之感,说得愈发尽兴,甚至还开了乾清宫的珍宝库,又拿了几卷画作出来,无一不是上佳之作。 直到掌灯时分,宫灯下画卷上的颜色失了本真,康熙终于消了兴致,挥手让人将这一幅幅价值连城的画全部收好,这才关切地看向云珠:“可是后宫发生了何事?” 自从太子和胤禛的争吵过后,云珠已经许多时日不曾主动到乾清宫求见,白日了康熙被书画冲昏了头脑,等到冷静下来,自是纳闷起来。 云珠见着康熙已经恢复那个杀伐决断的帝王模样,亦收起笑意,说起她这一行的目的:“臣妾也知,这事不该我多言,可今儿个胤祥来我宫里问安,那瘦骨嶙峋的模样,看着我实在心疼。” 胤祥。 说道这个儿子,康熙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到底是这几年真心实意宠过的儿子,见着他那么形销骨立的模样,康熙心中也不好受。 “胤祥哪里不好了?”康熙连忙询问。 “倒也不是。”云珠既然做了决定,便再不犹豫,向康熙行端正行过一礼:“万岁爷,章佳氏眼见着便要办事了,却只是嫔位,章佳氏是否追封个位份,也让出殡好看点。” “是了,“康熙恍然,合掌说道:“这几日事情太多,将这事忙忘了,还好有你提醒我。” 尽管这几年,章佳氏已经不如何得他的欢心,但到底也是有过宠爱的时光的,更何况,胤祥确实是个惹人爱的孩子,早些日子太子还为了胤祥闹过别扭,近来也和胤祥相处甚欢,就算看在胤祥的份上,也不能对章佳氏薄待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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