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称得上前辈。” 将领笑笑,声若洪钟:“一介莽夫罢了。” 离开邪境、重塑立狱阵是当务之急,阵师们分得清主次先后,未有逗留。 穿越连亘邪气,施敬承忽听一声高呼:“施大人!” 施敬承回首,叫住他的,正是那两鬓斑白的男人。 “大昭如今,”男人问,“还好吗?” 不止他,邪境之中,数双眼眸同时望来,映照刀剑光影,灼亮惊人。 千百道亡魂齐齐看向他,来等一个最重要的答案。 “好得很。” 沉默须臾,施敬承勾唇:“刚过春分,青州已无战时景象,处处繁华热闹,农耕正忙,放眼一片绿。” “春分?” 将领展颜:“好……是好时候。” 他哈哈大笑:“我没白来这人间一趟!” 白轻垂头,眨去一滴滚烫水珠,再仰首,恢复了如常的冷静无波。 “诸位,请随我来。” 清冽喉音如玉石相撞,她最后望向那袭红衣,字字铿锵:“以我为首,重设立狱阵。” * 长安,微雨。 作为大昭国都、镇厄司总司所在,长安永远有数以千计的年轻人,心怀满腔热血。 “东边邪气大盛。” 气喘吁吁的小将拭去颊边血渍,咬牙扳回骨折的手腕,笑意苍白:“随我去吗?” “去!” 小队零零散散,四成队员重伤,只余不到十人。 他身侧的姑娘道:“我受伤最轻,打头阵。” “城东危险,我们去的话,很可能回不来。” 小将伸出右手,凌空握拳:“……来。” 队员们熟稔抬臂,一个接一个握紧他右拳。 小将闭目,再睁开:“纵我命殒——” 这是每个将士烂熟于心的誓词。 春雨如丝,悠然微风里,荡开年轻人们掷地有声的齐喃。 “纵我命殒,魂守大昭!” 越州,大晴。 刀光破开浓烟,杀伐果决的人影如离弦之箭,不过转瞬,劈开十几只妖邪。 血污绽放如花,高挑颀长的女人挺直腰身,略略扭头,凤眼上勾。 “没事了。” 立在血海中央,百里青枝展露柔和微笑,对蜷缩角落的百姓道:“我带你们去百里府上避难。” 青州,阴。 天降灾变,人人自危。 散不尽的邪气里,一袭白袍登临望城楼顶,衣袂迎风猎猎。 “喂!” 躲藏于楼中的青年出言唤他,源于恐惧,嗓音不住哆嗦:“你站在外边,不要命了?被妖怪发现就完了!快进来!” 满身书卷气的男人含笑瞧来一眼,语调温静平和:“多谢,没事。” 楼顶冷风呜咽,他俯瞰青州众生百态,半阖双眼。 凝集十年灵气,白袍男人单手掐诀,苍白皲裂的双唇微张—— 书圣道:“诛邪。” 言出法随。 仅仅两字,出口刹那,金光如网铺天罩下,方圆数里之内,妖邪尽作齑粉尘埃。 苗疆落了暴雨,摄魂铃响个没停,叮叮当当。 一只绿莹莹的蛊虫飞过天幕,钻进恶妖腹中,霎时间,妖物爆体而亡,腥血四溢。 蹙眉避开飞溅的鲜血,身穿苗服的少女抬起指尖,接住飞来的小小绿虫,语带苦闷:“这雨,什么时候是个头?” 极北一年四季大雪封山,天地上下一白,森寒透骨。 巨大的孟极身如白豹,利爪挥出,击碎数团黑雾。 在它张口吞下雾气前,年轻的御兽师一把按住它脑袋,柔声笑道:“这个不能吃。” 孟极亲昵蹭他掌心:“孟极孟极。” 玄牝之门所在的山洞内,里里外外,七七四十九名阵师笔直矗立,所有人齐齐凝神,洞中落针可闻。 阵眼中心,白轻敛眉屏息。 与此同时,青州孟府。 阵师的灵气濒临耗尽,天罗地网阵颓势渐显。 余下的这点时间,足够了。 施黛的威天符震碎邪气幢幢,沈流霜与施云声用刀劈开一条通途。 断水剑势如破竹,诛尽袭来的近百妖邪,杀气锐不可当。 江白砚扬臂,剑锋与邪祟仅剩咫尺之遥。 “为何?” 窸窸窣窣的话语再度迸开,噙满仇怨,侵入他识海。 “与我一道,便是大昭主宰。” “想想你爹娘,想想你幼时,你莫非不怨恨?” 江白砚打断它的沉喃:“很吵。” 剑气纵横来去,流泻在他眉梢,江白砚无言垂眸。 施黛手执符箓立在不远处,嫁衣深绯,像灼烈的霞,一瞬烙进眼中。 他很轻地笑笑。 毫不费力斩开邪潮,江白砚腕骨轻转,长剑决然刺入。 托这只邪祟的福。 他此生最擅杀戮,知晓无数夺命之法,譬如此时此刻。 黑血飞溅,邪气腾涌。 邪祟被一剑剖开,江白砚弯起眼,杀心不掩。 “春时正好。” 侵略感缠缚而上,似是绞杀猎物的蛇。他低眉,耳语般温声:“宜长眠。” 数里外,玄牝之门。 洞口银铃无风自响,白轻震声:“起阵!” 大阵重启,邪物的哀鸣八方可闻。 金光笼罩四野,冲散污浊沉疴,天际浓云裂开巨缝,溢散微光。 千百亡魂得偿所愿,仰面遥瞻洞口,身形渐消。 大昭上下,男女老少齐齐抬首,翘望金芒破空。 是消亡,也是新生。 今时今日,他们见到同一轮春阳。 永和四年,春。 灾变消弭,邪祟落败,永封玄牝之门。
第126章 玄牝之门封印后, 青州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春雨蒙蒙,似琼珠乱撒,掩映在青树翠蔓间, 织成迤逦的淡色珠帘。 时入傍晚, 孟府灯火绰绰, 数盏灯笼随风摇曳, 洇出柔光。 屋外春风料峭, 寒凉不尽。施黛蜷缩在被窝里, 捂得暖和了, 面颊渐渐浮起活泛的血色。 在心魔里走上一遭, 又与邪祟的本体正面相抗,一整天下来, 她受伤不轻。 浑身上下有不少被划破的口子,最严重的,是心魔境里江白砚挥剑时,施黛不顾安危冲上前去,邪气经身,留下几道深且长的伤痕。 施黛讨厌疼痛。 在和上古邪祟的决战中,她自始自终咬牙强撑,一心思考如何制敌,注意力分散了, 不觉得多难受。 等灾变平息, 施黛甫一放松, 还没喘上口气,就双腿发软向前倒去。 幸好距离最近的沈流霜将她一把接住, 护在了怀里。 上古邪祟被江白砚一剑诛灭,其余妖物没了邪气傍身, 眼见大势已去,纷纷作鸟兽散。 这一战打得艰难,每个人都遍体鳞伤,在那之后,府里请了几名大夫前来医治。 包扎上药的过程不太好受,药膏咬进伤痕里,像熊熊烈火在烧。 施黛把脑袋埋进枕头,闭眼咬着牙,全凭一股子劲,愣是没痛呼出声。 大夫看得好笑又心疼,一边为她清理血口,一边柔声安慰:“叫出来也无妨。” 额角满是冷汗,施黛从枕头中露出黑溜溜的眼,尾音不住在颤:“我还可以再撑一撑……嘶!” 在镇厄司捉妖,受伤是常态。 她虽然不喜欢疼痛,但清楚知道,自己必须适应疼痛。不说像江白砚那样淡然处之,至少不能因它畏畏缩缩。 她忍。 包扎用了近一个时辰,等大夫告辞离开,施黛浑身缠满绷带,两眼望天。 回想起今天发生的种种,她有种不真实的错觉,像做了场漫长的梦,虚无缥缈。 阿狸打破了这个错觉。 小白狐狸在房中上蹿下跳、蹦来蹦去,绒毛落了满地,四处飘飞。 “居然成功了!” 阿狸蹭上她掌心,大尾巴左右摇个不停:“不愧是施黛,我就知道你能行!” “所以,”被它的情绪感染,施黛两眼亮盈盈,“灭世之灾不会来了?” 阿狸抬起下巴,欢欢喜喜:“当然。” 灭世之灾是它和施黛的秘密,像颗压在心上的巨石,沉甸甸落不下。 心心念念记挂着这件事,几个月来,阿狸几乎没睡过好觉。如今危机解除,它的激动和快活溢于言表。 “上古邪祟被彻底禁锢,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没法挣脱玄牝之门。” 阿狸尾巴摇得更欢:“多亏有你。” 它凡事拎得清,知道邪祟败落,施黛功不可没。 要不是她毫不犹豫进入江白砚的心魔境、顺利稳住后者的神魂,到这会儿,邪祟肯定成功附了身。 “大昭死劫已破,万象更新。” 阿狸道:“我身为天道——” 它话没说完,听见咚咚敲门声音。 阿狸习惯性噤声,听施黛道:“进来。” 一人推门而入,是同样绑了绷带的孟轲。 孟轲身后,跟着一袭青衣的沈流霜。 “黛黛怎么样了?” 孟轲不掩关切:“大夫说你流血太多,这几天要好生静养。我让厨娘煮了滋补气血的人参乌鸡汤,等熬好了,给你送来。” “好多了。” 施黛展颜一笑:“你们呢?云声和江白砚怎么样了?” “我们没事,大多是皮外伤。” 沈流霜道:“云声……妖丹的躁动刚刚平复,他在房中睡着了。” 施云声体内有颗狼的妖丹,每当他气息不稳、精疲力尽,识海都有妖气涌动,很不好受。 这一次,他是拼尽全力透支灵气,才坚持这么久的。 上古邪祟消失后,施云声当即昏了过去。 听他没事,施黛舒了口气。 “白砚也没受致命伤。” 孟轲道:“大夫说了,他主要是灵气消耗太多。” ——毕竟出了心魔境后,是江白砚单方面在屠杀妖邪。 “你爹来了传信。” 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纸,孟轲把它递给施黛:“邪祟被压制后,玄同散人做了交代。” 玄同散人把全部希冀寄托在邪祟身上,得知它被永久封印,万念俱灰。 他不愿被镇厄司处死,为求宽限,透露了十年来的前因后果。 江无亦是他所害,用来掩埋邪祟在世的真相。 至于为何选中江白砚,原因有三。 其一,江无亦的魂魄是镇压邪气的主力。 让他的孩子被邪祟附体、沦为万民嫌憎的容器,是邪祟恶意的报复。 它本就是世间极恶的化身,以旁人的苦痛为乐。 其二,江白砚身为鲛人,体魄比常人强劲,足以容纳沉重的邪气。 加之他的剑术与身法皆是一流,远远胜过别的年轻躯壳。 其三,是江白砚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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