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有言,狡兔三窟。 邪祟活了万年不止,准备容器时,不可能只挑一个。 它寄生的人,必须心存至恶、对世间毫无挂念。 十年前,除开灭门江家,邪祟和玄同散人还选中了别的孩子,动用手段,让他们孤苦无依、受尽折磨。 三千多天过去,这些孩子有的自暴自弃,有的孱弱不堪,更多的,是伤痕累累,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江白砚是其中最好的,也是最强的。 他能从邪修手里活下来,连玄同散人都觉得讶异。 施黛安静听完,心底闷然,右手不自觉攥紧被褥。 就因为这样,江白砚在苦血里过了半生。 “今天来府上解除血蛊的大夫,她听见的‘神谕’,是邪祟所为。” 孟轲轻叹道:“邪祟要附身,血蛊肯定不能留。于是它做了伪装,以神的身份,引导巫医来解。” 可谓做得面面俱到。 邪祟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它分明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却败在了最后关头。 施黛百感交集,心里最多是涩然的酸,猝不及防,又听见敲门声。 这次的声响不急不缓,孟轲了然挑眉,沈流霜半眯起眼。 施黛回神:“请进。” 房门被推开,搭于门扉之上的,是只骨节分明的右手。 屋外凉风细雨,江白砚进门时带进水雾,浸湿他鬓发。 他换了件干净的白衣,没有多余装饰,断水剑别在腰间,透出剑客独有的冷意。 听施黛说过心魔境里的事,孟轲眼珠一转:“你们先聊着。” 她拽起沈流霜手腕:“我和流霜去瞧瞧人参乌鸡汤。” 沈流霜:…… 沈流霜沉默须臾,向江白砚略微颔首。 据施黛所言,破除心魔的方法,是江白砚自裁。 沈流霜从不觉得,江白砚是心怀天下、为万民肝脑涂地的圣人性格。 她看人很准,心明如镜,江白砚甘愿放弃性命,多半是为施黛。 说到底,这小子对她妹妹还算不错。 沈流霜和孟轲适时离开,施黛坐在床榻,仰面对上江白砚的眼。 正是这时,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小腹伤口的疼痛,不知什么时候全然消散了。 施黛心下一跳:“你又用?” 只三个字,两人都明白问的是什么。 江白砚温声:“今日灵气殆尽,用得晚了,抱歉。” 自他挥剑斩灭邪祟,余下的灵力不足以启用咒术,直到一盏茶前,才恢复少许。 很疼。 邪法一出,痛意涌入,是从施黛身体各处传来的战栗,也是她长久忍受的磋磨。 江白砚并不厌恶。 感她所感,受她所受,于他而言,是某种意义上的两两相融。 江白砚道:“你因我受伤,我理应——” 他话语未尽,戛然而止。 施黛坐在灯下,黑曜石般的杏眼里,蒙出浅浅水色。 她的眼眶很红。 “我真的,”施黛说,“担心死你了。” 在此之前,她很少想到“死亡”两个字,尤其把它和江白砚联系起来。 他比长安城所有的世家公子都厉害,永远像把不折的刀,就算面对百年修为的恶妖,也能泰然自若地拔剑。 心魔境里最后的一幕历历在目,到现在,她仍脊椎发冷。 由断水溢出的剑气悄然消弭,江白砚立在床边,目色是被春雾洇过的柔软。 再转瞬,他拥施黛入怀:“抱歉。” 江白砚俯着身,怀里有些凉,带一丝药香。 施黛把他抱紧,指腹按在他坚硬的脊骨,又一点点摩挲到后腰。 不是做梦,江白砚还活着。 黑沉的影子罩下来,像密密麻麻的网。 施黛身处其中,闷闷说:“以后不许这样了。你出事的话,我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对江白砚,她没法苛责。 当时的江白砚进退两难,前有镇厄司围杀,后有邪祟在虎视眈眈。如果施黛是他—— 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话虽如此,可亲眼目睹江白砚自裁,她哪能心无波澜。 “再说,”施黛道,“如果没有你,我的嫁衣穿给谁看?” 说来也巧,她以身入境,脱离心魔境时,恰好穿着那件婚服。 在死斗里一番折腾,嫁衣破开好几道口子,万幸鲛泪没丢,刺绣也在。 擦药前,施黛把它脱下,托侍女去洗净。 面颊靠在她颈窝,江白砚静默半晌,带出清浅的笑:“只为我穿,好不好?” 他说话时蹭了蹭施黛侧颈,微微仰头,撞上她目光。 江白砚的眼睛最是漂亮,清润狭长,好似近在咫尺的明月弯钩。 明月含情,水雾袅袅,施黛被他看得耳后一热:“你别……” 她磕巴一下:“别想用撒娇来转移话题。” 江白砚轻笑出声:“好。” 他语气温静,定神看施黛片刻,忽地道:“我想吻你。” 比起陈述,这句话更像不容抗拒的邀约。 下一刻,江白砚的气息将她浑然笼罩。 他下意识遏制侵略性,这个吻柔和绵密,却依旧带几分化不开的占有欲。 施黛喝过药,为了压退苦意,吃下不少瓜果和点心。 尝起来,是清甜味道。 疼痛被剥离,身体的其余感官格外敏锐。 施黛仿佛坠进一场温柔的诱杀,被江白砚的舌尖一遍遍舐过唇瓣,再探入牙关,有意勾弄,细雨般萦缠。 像凶狠的兽露出獠牙,却不咬断她咽喉,只用齿尖轻轻浅浅地触碰。 施黛招架不住,被刺激得尾椎发麻。 安抚似的,江白砚抵上她虎牙,缓慢厮磨。 两人亲吻的次数不算太多,他已摸透了施黛的习惯,看出她气息将尽,及时退离。 施黛堪堪深吸口气,又见他薄唇落下。 深吻变成浅尝辄止的抚弄,江白砚一下又一下蹭她唇珠:“想同我成婚?” 他眸色极深,宛如暗流涌动的海面,其下是阴晦漩涡。 这样的亲昵最为难捱,像羽毛从心口挠过,施黛的呼吸早乱了节拍:“嗯。” 她耳根烫得厉害,好在理智没丢,胡乱吸口新鲜空气:“前提是,你得把自己好好养着,别让我整天提心吊胆。” 施黛本打算板起脸,用更加冷肃的口吻讲出这句话,奈何被江白砚细细密密吻了一遍,她呼吸不畅,面上浸满桃花色的红。 ……她也不忍心真对江白砚凶。 江白砚笑道:“好。” 他的性命不值一提,卑贱如尘埃,世上除了施黛,大概没人在乎。 这条命理应是她的,为她舍去也无妨。施黛对他这般说,江白砚愿意把它从尘泥里拾起来。 江白砚的“好”,一向没有可信度。 施黛狐疑:“真的?” “真的。” 江白砚说:“你若不信——” 他撩起眼睫,喉音如山间晨雾,轻缈含笑:“将我关起来,如何?” 施黛:…… 完蛋。 一瞬连心口都是酥麻,她像被蛊惑的猎物,栽进柔软的网。 把这几个字在脑子里过上一遍,她确认自己没听错。 瞥见她颊边的红,江白砚道:“你不是说过,想这样做?” 她确实说过这句话,在心魔境里,怀疑江白砚打算赴死的时候。 施黛万万没想到,江白砚会主动来提。 还用这么暧昧的、引颈受戮般的语气。 ——小说和电视剧里,像江白砚这样病病的人,不应该更倾向于把对方关进小黑屋吗?这是哪门子的反向操作? 她一时怔忪,眼尾沾着点儿泪,湿漉漉的,像雨后的湖。 这副模样轻俏又柔婉,江白砚安静注视,为她拭去未干的水渍。 囚禁与被囚禁,他不在乎。 禁锢的意义在于相守,倘若能与施黛长久待在一起,江白砚不介意被她关起来。 施黛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视线扫过江白砚修长的脖颈,又飞快摆正。 “不用。” 话题逐渐奇怪,施黛尝试把它往正轨去扳:“关起来做什么?小黑屋多没意思,你不想和我天南地北到处玩儿?” 这话似乎让他有些愉悦,江白砚一笑:“好。” 施黛放松下来,端量他几眼,想说的话一句句往外蹦:“你的伤怎么样了?身体里残留有邪气吗?转移疼痛的术法别再用了,你不是也难受着?” 最后一句话她说过很多次,江白砚一次也没遵守。 施黛苦恼皱起眉头。 江白砚没戳破她生硬的转移话题,耐心回应:“青州镇厄司派了驱邪的术士,邪气散尽,已无大碍。” 他说罢一顿,嗓音微哑:“……抱歉。” 施黛不解:“抱歉什么?” “因我,你受了伤。” 江白砚道:“心魔境中——” 之前吻上来时,他的耳尖就泛了红,当下红晕渐染,暗潮一样漫向眼梢。 心魔境破碎的刹那,江白砚方知一切是假。 施黛从未说过那些绝情之言,所谓的厌弃,不过是邪祟编织的梦魇。 心魔境里,与施黛相遇的第一日,江白砚便逾矩吻上她后身,发狠般询问,为何不杀了他。 还有后来的铁链与暗屋。 他心底的贪欲污秽不堪,因一场幻境,全无保留呈现在施黛面前。 很稀奇。 江白砚头一回露出这样的神态,唇边抿起,长睫半垂,像水墨画里匀出的一线。 施黛凑近了瞧,眉眼弯弯:“你害羞了?” 有生之年,她居然能在江白砚脸上见到如此刻一般的表情。 他肤色是趋于病气的苍白,烛火映照下,眼尾的嫣红尤为显眼。 被施黛直勾勾盯着看,江白砚与她对视,眼里是难以看懂的情绪。 不等他开口,施黛噗嗤笑出声。 “心魔嘛,我不告诉你,你哪知道。至于身上的伤,又不是你留下的,你道歉做什么?” 施黛道:“再说,受伤怎么了?有句话叫‘伤疤是勋章’。” 她挺直身板:“就算受了伤,也是我勇敢的证明。” 江白砚一瞬不瞬望着她。 施黛双目明亮,专注看向某一个人时,瞳底盛满对方的倒影。 像片静谧深邃的湖,能把人溺进去。 经她一笑,粲然生辉。 “不过你真的好凶!” 施黛有话直说,语速飞快:“好几次故意吓唬我,还把我关在小黑屋。” 江白砚收臂把她抱紧:“吓到你了?” 施黛立马接话:“我才没那么胆小。” 江白砚无言勾唇。 此话不假。 施黛从不是胆怯之辈,今日的心魔境九死一生,她自愿入局,已胜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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