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内心却十分清楚是谁。 他笑叹一声,唇角终于有了笑意,朝他伸出另一只手,“少废话,还不赶紧拉我上去。” “得嘞。” 两只年轻的手交握,轻松摆平此间麻烦。 常言说春雾日头,日上中天之时,红日自拥挤的云层后喷薄而出,氛霭被驱散干净,云日交相辉映,空气澄鲜。 齐韫简单处理完腰上的伤,与付奚并坐在树旁的方石上叙话。 “你怎么会过来?”齐韫看向他。 “听闻河西出事,特意赶来的。”付奚前一句的语调还稍显沉重,后一句却明快起来,捅一捅他的胳膊,邀功一般:“够义气吧?” 齐韫握拳在他肩上碰了一下,笑回:“够。” 付奚也笑,笑着笑着不知想到什么,面上的表情收敛下去,小心问道:“你可知,这些人从何而来?” “知道。”齐韫语气平静。 许多年不曾现世的神策军,适才交手间略一回想,齐韫便已明白过来。 污忠臣,杀良将,鸠占鹊巢,又从那里劫掠一番,拿着他爹的剑指到他脸前,赤.裸.裸的挑衅之举,高鸣竟一反常态逼着他出手。 要么是他自负心过盛,要么,是他遇到了什么迫使他速战速决的麻烦。 “高鸣应当已经离开河西,失去神策、天威二军,河西撑不了太久。”齐韫道。 河西一旦沦陷,缺口大开,非但沈雪霄能够更带兵直驱中原,就连原本隔绝在外的吐蕃、突厥也会趁虚而入。 如若当真走到这一步,大越就一发不可收拾,再难有转圜的余地了。 付奚仅是想到这乱况就着急上火,将这群乱臣贼子逐一骂了一遍,最终幽怨叹道:“速战速决吧,我着急回幽州。” “怎么?”齐韫知他有事,施以眼神询问。 付奚傻笑着,右手抚在后脖颈上来回搓,似忸怩又似炫耀,“阿雪快生了,我赶着回去当父亲。” 齐韫怔愣半晌,伸手推他一把,“你何时成婚的我都不知?” 付奚被他推得险些一头栽下去,倒也理直气壮:“我当初递了帖子去河西,是谁回话说没空的?” 齐韫更是愣了,愣得说不出话,“什么时候的事?” “就你为情所伤那个时候的事呗!”付奚说着撇撇嘴,摊手道:“所以我觉得,你就是嫉妒我。” 嫉妒他?齐韫气笑了。 那时他重伤将愈就急于着手陇右事宜,成日四处奔走,整军调队,忙碌间隙的确收到过一封他送来的信。 可齐韫当真无暇顾及,便随手交于泉章,让他看过之后转告与他。 泉章在旁一目十行,最后组织语言半天,只说是要寻他喝酒。 齐韫哪有什么时间喝酒?百忙之中从书案上抽出白纸一张,提笔写下占满纸张的“没空”二字,转手让泉章把这不算信的信给他寄了过去。 思及此处,齐韫不禁失笑出声。 “你说是就是吧。”他这样回答。 云开雾散后丽日当空,明媚的金光自林梢穿行,在半空打出五彩斑斓的光晕,清风淅淅,天际青碧,恰似雨过天晴。 手边的长草含露欲滴,沾湿齐韫的衣袖。 他默不作声整理着护腕,缓缓得出一个结论。 他想沈怀珠了。 也不过半月时间不见而已,他就十分十分想了。 他思绪渐远,回想起二人圆房那夜,不知第几场欢好方歇,她云鬓轻湿,气喘微微,伏在他的怀里,跟他说以后想要很多的孩子。 孩子多,热闹,不冷清。 他知晓她的心结所在,轻笑着去吻她的眼睛,一切照着她的心愿去说,内心却不大认同。 倘使真如她所言那般,她如今这副身子,不知要悉心调养多少年,也不知将会吃上多少苦头。 他舍不得。 孩子不孩子有什么紧要?只要她在他身边,便什么都不缺。 付奚见他出神,以为他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忍不住取笑他:“怎的?听不得这些,也想当父亲了吧?” 齐韫闻言睃他一眼,淡淡出声:“能当自然是好,当不得也没什么。” 他站起身来,看着面前清理过后的残局,心头压得很重,“接着出发吧。”
第57章 槐花 林海莽莽, 重重叠叠望不见尽头,两支队伍合二为一,拔军穿行之时, 山林另一头已悄然盘踞一条巨蟒。 巨蟒庞大无声, 通体鳞片黑亮坚硬,发出冷冷的光,唯有最前的蛇嘴发出细微的嘶嘶音。 高鸣心不在焉把玩扳指上的机关, 暗口内长针弹进弹出,发出一声一声的响。 布满缺口的剑废铁一样丢在他脚下, 伏跪在地的偏将抖如筛糠,声音因面朝泥土而听着有些发闷, “……幽州的付奚突然杀了过来, 属下始料不及,是以、是以没要了齐韫的命。” “不中用的东西。”高鸣看也不看他一眼, 抬脚一踹,直将人踹了个仰倒, 跨过他大步往前走。 副将忙缀在他身后, 继续禀报方才未说完的现况:“这背后之人鬼精, 好好的大军拆作了十数支不说,还跑的漫山遍野皆是,让人怎么也分不清哪支才是圣人所在。” 高鸣斜乜他一眼,半讽半斥:“她会分作十数支,你便不会?脑子让路上的追兵一块削了不成?” “这正是他们的鬼精之处。”副将疾首蹙额, 为此厌恨不已,“这些个护卫军自有一套作战路数, 时而埋伏,时而进攻, 偏一到紧要关头掉头就跑,泥鳅一样滑手,叫人怎么抓也抓不住……” “啪”的一声,副将被扇得一个踉跄,高鸣扳指内长针未收,刮着他的额角留下一道白痕,眨眼间泛肿发红,淌下血来。 高鸣面上恼意尽显,怒骂:“到底是技不如人!成日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副将急忙垂首半跪,请罪道:“是属下无能,为找出他们行军的破绽拖延数日,耽误主上大事!” 高鸣怔了怔,吊梢眼一眯,“什么破绽?” 副将头埋的更低,“他们行兵看上去毫无章法,实则进退有常、暗藏玄机,十数支队伍分散呈环状,将中间的一支团团围住,密不透风,这里头护的究竟是什么人,已可想而知了。” 头顶先是安静须臾,忽然传来放声的笑,副将心口一松,心知自己灵光一现参透了其中关窍,逃过这一劫。 他抬头配合着高鸣笑,却无论如何也显得勉强,好在高鸣沉浸在堪破关键的喜悦中,并未过多注意。 直到笑声停止,柔软的白帕敷到他的额上,解药丢入他怀中,走远的声音遥遥落于他身后,“想法子攻克,切忌打草惊蛇。” 他诺诺应是,捂着白帕迟迟没有动作,糊满血的眼皮此时粘黏到无法睁开,只有另一只眼半张半阖,掩饰住其中的怨毒之色。 林间响起几道窸窣掠空的动静,越雉之声悲切,啼鸣一声高过一声,亦随着愈飞愈远而渐消了声息。 这声息在山林另一头戛然而止,蒙丛灌木中草声簌动,哗啦一声钻出个人来,少年头沾碎叶,脸沾灰道,揪着那只被打掉的越雉,笑得见牙不见眼,“有肉吃啦!” 沈怀珠瞧他一副天真的稚子模样,不忍打破,责怪的话不痛不痒:“你爹派你随我们一道,不是让你过来玩的。” “我知道啊,我知道。”范初尧不知听进去没有,提溜着越雉左看右看,似是在打量哪里的肉最为肥美。 虽说年纪尚小,贪玩了些,也到底机灵,几次埋伏后撤都与她配合得极为得当,就是每回得逞都要朝对面挑衅嘚瑟一番,怎么拽都拽不住,也不知要往身上拉多少仇怨。 “一鸪顶九鸡,这越雉肉厚骨细,最是滋补,沈娘子你的伤还未养好,我扒了给你煮汤喝吧!”范初尧颠颠地朝她这里跑。 一阵风吹过,扶疏枝柯飒响,遮蔽些许异声,他踩着碎叶跑到一半,被察觉到不同的沈怀珠抬手制止。 他唇角的笑微滞,见她凝神细听,双眸往山林深处扫去,说了一句:“有人。” 范初尧瞬间警醒,敛声到她身旁,问:“多少人?” “很多。” 沈怀珠的声音透出几分紧绷,下意识伸臂将他挡去身后,吩咐道:“让手下人不必再歇,我去去就回。” 她的脚步又轻又快,几息之间便消失在猗郁的卉木间隙。 深山野道,蒿蓬疯涨,越雉声钩辀格磔,越发撕心裂肺起来。 方才的异动愈加清晰,沈怀珠心中谨凛更甚,挑刀拨动掩映的蓬草,欲往前窥得端倪。 明媚的日光教浮动的云层遮挡,眼前光线一时转暗,“嗤”的一声,从蓬草那面刺入一截晃亮的剑刃。 刀剑相撞的那瞬,大风骤起,万木倾伏,有如平静的海面陡然涨起飓风,刹那间波涌浪翻,轰鸣啸叫不绝,将响亮而激越的金铁撞击声尽数掩盖。 面前残叶碎枝乱飞,随风四散如河流奔涌,沙屑迷眼,旋卷一圈后一个劲往人的口鼻之中灌。 对面的攻势不知因为什么稍有迟疑,被沈怀珠抓住时隙压制,竟隐隐有了退意。 她乘胜追击,脚步随之往前,谁知跨越蓬草之时,脚下草面光滑如打蜡,让她整个人瞬间重心不稳,直直往前扑去。 执刀的手腕被人叩住,对面之人甚至往前迎了半步,拦臂接住她,二人一起倒向脚下葱茏的花草之间。 大风倏忽转停,零落铺地的花瓣应声翻飞震起,从浅粉到深红,将两人盖得满身满眼。 眼前绿意如堆,怡人的草木香气扑鼻而来,沈怀珠半点磕碰没受,迅速挣扎起那只被桎梏的腕,意图反抗。 挣扎不得,便毫不迟疑伸出指掌掐向那人脖颈。 “娘子饶命!”身下之人蓦地出声。 沈怀珠动作一顿,低头对上一双闪烁着笑意的眼。 “齐韫……”她惊愕。 青年眉眼沾尘,衣襟松散,撩着睫羽仰躺在一片深绯浅碧中,闲适地轻“嗯”一声回应她,嗓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娘子好身手,为夫甘拜下风。” 沈怀珠怨责他都到这时了还有空与她谑笑,按着他的胸膛想要起身,见他又是蹙眉又是吸气的,似是碰到甚么伤处的情状,吓得再不敢动。 也立时紧张起来,在他身上到处打量,一连串的问话砸下来:“没事吧?是不是方才摔到哪了?还疼不疼?” 齐韫轻叹一声,将人揽进臂弯,柔声安抚:“歇一会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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