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各自有理,几日几夜的胶着不下,一派热火朝天中,有知晓内情的人按捺不住,出来将流言坐实。 实际上这则流言并非空穴来风,事因几日前的春蒐畋猎中,那久不露面的承曜将军亦在席间,却不曾入围场。 听闻过他声名的新贵们无不遗憾,原以为等不来亲眼见他亮一番身手,没料得那围场掌使监管不力,不知如何从里头放出一头胡狼来。 胡狼嗜血,亮出锋利的犬牙朝圣人扑袭时,承曜将军跟随在圣人身侧,见状下意识拔出佩剑,却不曾举得起来。 好在禁军时刻紧盯此处动向,一箭射穿胡狼的喉管,众人才心有余悸地朝二人围拢。 兵荒马乱中,有人注意到承曜将军握剑的手正微微发颤,瞧着已是压抑到极致的程度,断定怕是连三招剑式都使不完整。 这番言辞引来世人纷纷猜测,其中说法最广的,是说这伤应是当年那场恶战落下的,至今三年未愈,只怕早已成痼疾。 也不乏有其余另类的揣测传扬,只是至于这之间的原委究竟如何,唯有那承曜将军自己最清楚不过。 …… 夕阳如绸,彤云向晚,漫卷的飞霞与鷃蓝色的天幕相染,飘逸的云纱乱散,一钩小巧弯月悬于其间。 廊院前后已暗淡无光,然则并无人点灯,四下静悄悄的,只有仆役的脚步从满地零碎的海棠花间匆匆走过,带起一阵短暂的香雨。 他推开房门,眼神在光线暗昧的房内寻找一圈,最终落在角落里如塑像一般枯坐的人身上。 放轻动作上前,躬身呈上药碗,泉章恳声劝道:“郎君,药已放温了,不烫口的……” 久不闻对面人的动静,泉章心中惴惴,将欲开口,俄尔听得“当啷”一声响,吓得手一抖,险些洒了碗中汤药。 “派去晋西的人怎么说?”齐韫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泉章觑一眼扔在案上的鱼纹兵符,讷讷回:“仍如从前那般……” 抓住机会见缝插针,“郎君,这药……” “这药都喝了三年了,有什么用。” 齐韫懒靠椅背,从缝隙斜照的余晖映亮他半边疲倦的眉眼,他的面色平静无澜。 定定凝视泉章片刻,齐韫转而笑,似乎在安慰:“这手废便废了,还剩另一只,有什么。” 泉章赶紧低下眼,压制住其中酸意,语气却掩藏不住哽咽:“郎君这是心病。” 他心中难受,再说不出旁的话,搁下药,静静退下了。 房间内再次只留齐韫一人,余晖散尽了,一切隐匿于黑暗,他默然盯着虚空中某个点出神,一动不动的,不知在想什么。 当年战事平定后,魏濯下令将节度使驻扎州以外的其他州郡全部收归朝廷,废除了原来的马步都虞候与判官等官职,夺节度使精兵至禁军手中……一桩一件,逐渐令节度使沦为一门散职,节钺遍布之忧况终于得解。 政成人立,礼乐聿兴,君主贤明,四海永清。 沈怀珠,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齐韫慢慢垂下头,数不清第几次想起她决意离开时,那句低回不已的“平安”二字。 可是他想说,这大越王朝人才辈出,从不缺他一个齐韫。 他只想要她平安。 摊开右掌,上面狰狞交错的划痕在三年间不知不觉淡了,当时他刺破掌心,强撑神志赶到她的身边,分明已经抓住她的手了。 就差一点。 就只差一点点。 后来这只手再也握不稳剑。 三年时间,他去过晋西不下百次,那座险峻的山被翻遍,可是除了这枚符节,再没有找到其他。 每个人都在同情他,魏濯也曾对他说要追封沈怀珠为定昌将军,被齐韫果断回绝,“人没死,追什么封?” 他不信沈怀珠会死,就像当年在山河风月前他对她立誓时那样笃定。 可是三年了啊,一千多个日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 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暮色终是四合,长夜漫漫,有人再难入眠。 * 当朝的新任中书侍郎狄觉,升迁那日,办了场烧尾宴。 狄觉是江南苏州人士,好游玩,喜山水,素爱寻雅,于是烧尾宴开在曲江之上,成了一席船宴。 做宴的画舫船制甚宽,宴舱内栏楹桌椅,紫檀雕窗,丹青书画,无一不精妙。 游宴时,身穿软薄罗绮的歌妓抚琴弄弦,吟一曲柔情慢绕的江南调,船行景移中花阴连络,柳色掩映,两岸月季、珠兰浓香扑鼻,酒还未醉人,花香已先将人熏醉。 等到夜宴开始,船头被侍女悬挂上盏盏羊角灯,船内灯火通明,行令猜枚,正是纵情行乐之时。 满船觥筹交错,曲意逢迎中,只有被谢尘光强行拉来的齐韫显得格格不入。 这时的谢尘光早忘了还有齐韫这个人,扔下他与别的人喝到一处,高声交谈着,夹杂些笑,别提有多快活。 齐韫则随他去,独自一人凭靠一旁。 临江的红木栏杆精雕细琢,将他搭在上面的手衬得玉质一般,夜风擦拂,他颈间的发丝被吹动,几度要去吻他的唇。 噪杂间,他听到有人叫他。 一回头,是那新迁上任的中书侍郎。他来找他碰酒。 齐韫与他喝了,客气的说几句道贺的话,心不在焉的,不再去接他的话茬。 狄觉却依旧兴致盎然,一脸神秘地对齐韫说,这里有个人,他应当会喜欢。 齐韫心中生厌,到底不好表面发作,不过一个撇脸的功夫,这人便自作主张拍手将人唤了过来。 船中饮酒笑乐的同僚随着来人渐止了话音,纷纷露出好奇的神色。 谢尘光喝的醉眼迷离,尚不知是何状况,恍眼一瞟,待看清来人的面容,立时酒醒了大半,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实在是……实在是这歌妓与沈怀珠生的太过相像,尤其是那一双眼!几乎如出一辙! 齐韫在狄觉的催促下不耐地从夜江上转回视线,一抬眼,整个人静止。 他看那歌妓的眼神太直接,太复杂,几乎是直勾勾的,毫无掩饰的。 神色却是晦暗不明,船外的粼粼流光跃进他的眸子,不住在其中凝聚沉浮,犹如这江晃动的春水,久久不能平息。 直将那歌妓瞧得羞红了脸颈。 狄觉见此心中暗自得意,不知情的众人也咂摸处些许别的意味来。 浪声清脆,铮鏦的管弦越奏越高,越奏越高,忽地,“铮——”一声,器弦刺耳着断响,清晰的泼酒声传入众人耳中。 狄觉被泼了一脸的酒。 向来体面的人,此时面上盛满愠色,恼意尽显,说出的话丝毫不顾及情分,简单几个字:“带着她滚。” 杯箸相碰,寻欢作乐,全都戛然而止,这场烧尾宴不欢而散。 * 暮春时节,芳菲落尽,山寺上春意正当浓,漫山桃花如云似霞,芳香郁积,宛如仙境入梦来。 齐韫破天荒的来了观音寺礼佛,泉章跟着,看着他净手,拈香,跪拜……往日提起怪力乱神就嗤之以鼻的人,此时此刻前所未有的虔诚。 泉章自然知道是因为谁。 今日庙中举办法会,远近的信众都赶来寺庙礼拜、进香,佛前殿后香雾缭绕,梵音不断,一声声磬韵响彻云霄。 等泉章在摩肩接踵中艰难脱身时,早已不见齐韫的身影,他晕头转向地在宝殿钟鼓间穿梭找寻,殊不知齐韫已然置身在寺观之外。 饶是诸天神佛也留春不住,风急时万树桃花纷扬乱舞,疏狂红雨落得人心烦意乱。 齐韫索性在其中拔剑游刃起来,他在这三年间用惯了左手,饮水吃饭不成问题,剑却不常使,一招一式显得生疏。 他心中藏着事,手中的剑便愈发的狠,嘶嘶破风声劈开这恼人红雨,娇嫩的花瓣被光刃撕碎,落地成泥,犹不能平心中之恨。 剑音吐信中,剑锋直指往前,却猛然生硬地停下,剑光一偏,那柄剑便脱手而去,旋开漫天落花,刺入身后的桃树枝上。 剑尖没入半截,剑柄尚留余力,发出嗡嗡鸣颤。 晃动的剑刃明亮如镜,慢慢归于平静后,隐约映照出藏于花枝后的人。 花枝掩映下垂出她芙蓉色的花绫裙摆,浅浪波纹似的,随风柔软的飘动,向上延伸至女子不盈一握的腰际,身段窈窕,姿态万方,像是这桃花枝上长出的桃花仙。 她就这样倚靠在清而淡却又极蓊茸的桃花枝后,长剑将花枝劈开一半,震落一树不愿歇止的花雨,显露出她的半侧肩头。 齐韫像是忽然有了什么猜测,一瞬间心如擂鼓,双眼紧盯着那处,一瞬不敢错。 一息、两息,清晰的呼吸声中,但见那女子慢慢伸出手,挑枝低头看来。 恰盛的春色霎时映上她素洁的眉眼,呈现出一种与此间景色相契合的温切来,花影婆娑,斑驳的光影碎金般闪烁,晃眼的让人想要落泪。 她轻笑起来,用手中的桃花枝点了点悬在半空的剑身,嗓音慵懒的,如轻泉缓缓流响,整个人明珠生晕。 “剑法不错,只是凶了些。”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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