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鼻腔里发出笑,心中踏实一些,扬手吩咐:“撤,撤去山下。” * 雨落在林中成了柔软的绢丝,轻飘飘摇曳着,犹如一层薄薄的雾气缓慢飞散开来。 翡碧的菱叶紧紧粘在淤泥中,间有几片被胡乱踩进浆水,往前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齐韫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肩头的疼痛藤枝脉络般蔓向他的胸腔,扎入他的心脏,尖锐如锥扎勾刺,激得他的心脏剧烈紧缩,呼吸止不住颤慄。 震耳欲聋的急潺拍壁声轰响,两岸峭壁对峙,如削而成,缘崖依涧,其下巨涛奔流,洄湍决澓。 他颓靠在岸边潮湿的树干上,软下的筋骨教他无法渡过这道急流,就连神识都开始飘忽。 齐韫恍惚想着,若是他死了,也无甚可惜,围困在山中的大军尽数得救,山外亦早已万做好万全俱备,只待最佳时机,便可一攻而入……用他一个人的性命来换取这些,怎么也是划得来的…… 没关系,都没关系。 他这样思量着,一对黝黑的瞳仁终是缓缓凝住。 他忽然念起沈怀珠。 念起那个月影斑驳的夜,他字句笃定的承诺,说他一定一定会平安回去见她,偏在临行时又心生怯懦,只俯身在她的额心落下一枚轻吻,就那样狼狈逃离。 他惧怕自己失约,所以不敢与那双眼相对,没想到的却是,他当真要失约,也再没有机会去看那一双眼。 沈怀珠不会原谅他。 他惝恍般半阖住眸,如雾的雨丝落坠落在他的眉睫,让他本就不甚清晰的视线更添朦胧。 分明是细如牛毛的雨,却几乎要将他淋透,神魂混沌到要脱离这副躯壳,茫茫眼帘中依稀有一截翠袖轻晃,旋即暗光浮动,他视线勉强聚焦,对上一双再也不会见到的眼。 齐韫迟钝的心弦微微波动,心说自己怕是临死前产生了幻象,不然如何会在此时此地看见沈怀珠的脸? 温热的触感如若实质,熟悉的气息扑进鼻腔,面上微微的痒,是她伸出手在为他揩拭凝在面颊的血迹。 他定定瞧着,痴了一般,只当是将死前的黄粱一梦罢了。 那梦中人却出声了:“我若不来,你是不是就要食言了。” 刹时间风吹林海,叶涛声声,碧波起伏之势如潮,伴随着浪涛轰鸣、雀鸟甩翅,让齐韫紧急拉回一根神思,让他难以置信的相信。 面前的人就是沈怀珠,真真切切的,活生生的,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 可他最先的反应竟是惊惶,泛白的嘴唇翕动良久,用尽全力发出微弱的声音:“谁让你过来的,你怎么能来?” 她怎么能来?她最爱逞强了,一旦遇上死生攸关的大事,又怎么可能会视若无睹,躲囥不前? 面上的揩拭转作了轻柔的摩挲,女郎说话的语气如晚风轻拂枝头,她道:“我此番,是来做一个了断。” 齐韫浑身动弹不得,只得朝她费力地摇首,“你答应过我的……我为阶梯、我为……” 他哽咽得说不出话,眼尾绪出泪,被女郎用唇沾去。 她的吻细碎向下,深深印在他干裂的双唇,像是要永世镌刻一般。 雨丝缠绵,切切杂杂,将二人笼罩似一双经久不变的铸像。 过得稍顷,沈怀珠方才撤身,盈盈明眸中似有泪光,她抚摸他的脸,温柔地笑:“郎君国之嚣器,维周之祯,应当平平安安才好。” 她这样说着,眸光颤动,一寸一寸,细细描摹过他的眉眼,缓缓撑膝起身,不再留恋,转身往反方向行去。 “不要、不要……”齐韫嘶哑着声拼命唤她,然而无济于事。 他第一次这样无助,无助到像是被无情卷入海浪的一叶孤舟,汹涌的波涛肆意凌虐、不住摧折,终于跃跃欲试翻开巨口,即刻要将他吞噬殆尽,他便再也望不见天日。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女郎的背影只剩一道残影,齐韫强撑到额角青筋耸起,仍然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哀求:“沈怀珠,你回来……回来、我求你……” 可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一次也没有回头。 “回……来……”
第62章 终章 狡猾如狐, 阴险似鬼,此人正是沈雪霄。 他既敢自请入瓮,造这一场你死我活的困局, 必不是奔着鱼死网破而来, 相反,他非但要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此战压倒性的胜利, 还要借此为突破口,一鼓作气直捣京都, 与那金台上尚且孤弱的少帝对面相见。 沈怀珠所料全然不差。山林中四处的设伏阻截了她分出去的近半数兵马,眼下杀至沈雪霄脸前的, 将将挨过一阵措不及防的箭雨。 短兵还未相接, 一柄刀锋利似疾风,割裂着空气凶猛旋过, 高举的大纛旗“咔嗒”一声自当中折断,旌旗直直倾倒, 眼看着便要颓然扫地。 大纛为将帅出战之帅旗, 立而汇聚军魂, 鼓涨士气;倒则军心大乱,一触即溃。 众人见此,无不为之惊惶。 倒地的前一刻,有人踏马飞身至前,旌旗被她及时扶稳, 旗面一卷,昂然立于女郎身侧, 再次迎风招展起来。 沈雪霄接过旋回手中的长刀,微微眯起眸子, 露出一贯运筹帷幄的笑:“好久不见啊,吾之爱女。” 短短一句话,直朝着沈怀珠的痛点上戳。 沈怀珠连回以恶心他的笑都扯不出来,冷沉着脸,振臂一顿,被削得极尖的杆身深深扎入地面,她蓦地借力往前——手中的刀已悍然甩出! 喊杀声震天动地,两方兵力骤然交手。 沈怀珠这番前来是为沈雪霄的性命,焉知沈雪霄不是恨她入骨?他耗尽十数年磨砺出的一把趁手好刃,不过是短暂脱手斩一道荆棘而已,竟就一去不回,甚至还反过来将刀尖对向自己。 她那百无一用的爹娘,能祭于他刀下为他铺路,是他们的福气,不想他当时一念之差,埋下这等祸根,到头来反噬自身…… 思及此处,沈雪霄凶相毕露,一把长刀挥舞生风,欲将沈怀珠除之而后快。 沈怀珠被逼的急退,承接住猛烈的刀风之时,沈雪霄的声音随之落下:“你的刀法,一招一式皆是由我亲自指授,又怎么赢得了我?” 沈怀珠的声音隔在汹涌的刀气下,仿若隔着劲风,流水,亦或是天边的云层,但仍然听得清楚:“我不但要赢你,还要杀你!” 说话间运力一震,铺天刀气轰然撕碎,她便得以挣开身去。 沈雪霄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再次携刀杀来。 沈怀珠的确不敌,当那点刀尖擦着她的面颊劈入身后的树干时,溅起的碎末险些迷花了她的眼。 她极快应变,在沈雪霄拔刃之前,一臂圈住树干,脚下提力回转,足尖欲要擦着沈雪霄的颈脉而过——赫然是抹脖子的动作。 而沈雪霄眼明心快,提前撤开半步,未让她得逞。 沈怀珠顺着惯力旋落地面,那柄刀便再次紧追上来。 方才赤裸裸的挑衅已彻底激怒沈雪霄,此时雄浑有力的刀风直冲面门,破空的刀气如有实质,冷光寒影自眼前纵横急闪。 沈怀珠一身病骨撑持,从最初就未曾占过上风,更遑论这般刚猛的打法,不慎受了几处刀伤,再连退几步,一时招架不及,被浑厚的内力重重震倒在地。 劈面长刀对着她的心口狠命掼来,沈怀珠空手接刃,白刀瞬时染红,顺着刀锋滴滴答答往下淌个不停,转眼将她的衣襟洇透,间或落偏几点在她发力紧绷的皎白脖颈。 像是长刀对上一株织弱矮小的铃兰花,取其生机不过易如反手,大器小用。 周遭的打斗声似乎因此嘈杂更甚,细雨早就止了,弥漫长空的灰白浮云遮断青天,其后的红日跃跃欲出,天有了放晴的趋势。 沈怀珠咬紧牙关制住刀身,两臂已因力竭而开始止不住打颤,刀尖愈来愈低。 沈雪霄两手紧握刀柄,再往下压,眼见只差分毫就可扎进她的心窝,亦知晓她已是强弩之末,便似可惜又似嘲讽地叹:“不躲在那裴家小子背后安生做你的美娇娥,偏想不通跑来我这里送死,枉费我苦心教诲多年,到最后连条命都留不住!” 话罢蓄足力气顿刺,想要就此了结了沈怀珠。 沈怀珠也像是到了极限,力道半泄,那刀教她的腕力一折,在她心口刺偏了半寸。 且差这半寸! 未等沈雪霄再度使力,沈怀珠当即抬脚朝他下腹踹去。 藏于靴尖的薄刃蛇一样刺入他的体内,沈怀珠借机腾身,反将剧痛难忍的沈雪霄踩在脚底,踩在猎猎翻飞的军旗之下。 沾血的长刀如同仰天长啸的巨兽,张着血口,甩出獠牙,在做最后的求生挣扎。 沈怀珠不躲不避,眼也未眨,信手拔旗,持着比之长戟般尖利的杆身,用尽全力朝下掼刺—— “锵——” “嗤——” 即要挥砍到沈怀珠身上的长刀被一把羽扇击开,跌落一旁,新鲜的血水蔓延追上。 寻望血水的源头,沈雪霄浑身僵直地躺在那里,面容上震惊的神情定格,嘴口大张,目眦欲裂,半丈高的杆身死死钉在他的胸口。 阴翳的云层刹时间如潮水退散,万道金光倾洒万里,将停手驻望的将士照耀似镀一层金光的铸像,喊杀声倏尔休止,山林间静的出奇,似乎连清风都不敢惊扰这里的尘埃。 突兀的,一道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将这静止画面撕裂,伴随着脚下地动山摇的前兆。 “沈怀珠!快走开——” 沈怀珠辨认出是楚念生的声音,一下意识到不对劲,匆忙就要撤身。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在轰然爆炸来临的那一刻,一只血痕淋漓的手飞快遮住了她的双眼,巨大的冲击狂风般横扫万物,炽烈的火焰怦然上涨,气浪汹涌着将处于阵心的二人掀上半空! 他们的手在烟尘席卷中堪堪相握,却抵不过这滔天巨浪犹同利剑,生生将二人从当中劈开—— 自此,万物静谧。 * 天祁十四年,东风入律,风云自美。 近日京都盛传一则流言,称那位于三载前收复陇右,统掌四十万军马的承曜将军,竟然握不稳剑。 皇城遍处为此争论不休,有人道是无稽之谈,当年那承曜将军于骨脊山置之死地而后生,奋力杀出后引兵西伐,未过三月而收定西地,若连剑都握不稳,如何能担得起此等大任?甚至得以封疆载辟? 亦有人称疑:这承曜将军名扬四海,说出去有通天的本事,何故在这三载间平定边事、追缴余孽、肃清内里……诸多事宜,竟是一次都没有见过他的身影?这般藏形匿迹,其间必定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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