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滴水不漏,再问多的,就和杨云婵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 齐韫试图从她脸上观摩出些旁的神态,可惜没有。 半晌,他才开口,话音莫测:“那些人都死了。” 沈怀珠愕然,脱口道:“郎君何必灭口,兴许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什么话呢。” “不是我杀的。”齐韫说,“在我的人到之前,他们就已经被灭口了。” 室内陷入沉寂,沈怀珠像是被这话惊的说不出话,喃喃道:“那会是谁……” 无人应答她,半开的窗被风吹得更展,案上灯火扑闪,几欲熄灭。 齐韫走时,沈怀珠还在“冥思苦想”,直到看着他走出房门,才缓慢靠回软枕上,仍是在想。 想的却是,哪个狗鼠辈在此间行事,偏累她一道,齐韫本就对她心存戒备,这下倒好,她刚去军营就出了这档子事,不按到她头上才怪。 接下来两日沈怀珠过得很舒坦,不是吃便是睡,要么就装模作样看看书,除了夜里脚疼得睡不着外,无什么苦恼之事。 倒是齐韫一直不见人影,听绿凝说,军营前夜有大动作,好像查出几个形迹可疑的医卒来,还说齐韫这次冲冠一怒为红颜,力排众议,从曹副使手下抢来人,要亲自审问。 听到这里沈怀珠打住她,诧异道:“哪个红颜?杨云婵?” 绿凝摇摇头,笑得一脸灿烂:“当然是娘子您了,如今这城中都传遍了,谁人不知这齐小将军府里藏着位美娇娥。” 沈怀珠听到这消息直发愣,连娇羞都忘了装,她可不认为齐韫是会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更何况是为了她。 多半是齐韫想借这些个医卒谋算旁的事宜,拿她做托词罢了。 左右对她没什么坏处,既是齐韫自己把他俩绑一块的,后面也得自己把这托词圆上。 * 夜色如水,灯影俱歇。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泻进屋内,漫过地毡,越上床榻,照清其上窸窣晃动的青帐。 帐内,沈怀珠翻来覆去,不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外间绿凝挑了帘进来,心疼道:“娘子可又是脚疼得睡不着了?” 沈怀珠将帐子撩开,还未来得及出声,绿凝便焦急地扭头跑出去,留下一句:“娘子等着,婢子这就去寻大夫!” 沈怀珠未出口的话转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力一懈,重重躺了回去。 绿凝时刻记着她的脚险些跛了的骇人诊断,对她的伤情格外上心,生怕照料得不妥当,影响了恢复。 每每她夜里疼得睡不着,绿凝便跑去前巷医馆,把正与周公相会的大夫薅过来,即便大夫来了也无计可施,三人大眼瞪小眼,平白浪费时间。 这次当又要管人家一壶茶,说几句好听话,付上跑夜路的诊金,再好生请走。 沈怀珠歪在床欗上,左等右等也不见绿凝回来,心中担忧她出事,鞋也不及穿,光脚踩上雪白的羊毛毡,单脚跳着便要往外走。 “吱呀——”房门从外推开。 沈怀珠松下口气,刚欲说话,便看见帘风一动,齐韫阔步入内。 “郎君?”沈怀珠诧异。 齐韫瞧见她的动作,步履一顿,道:“看来沈娘子不怕当跛子。” 沈怀珠尴尬地倒了两步,坐回床榻上,问:“绿凝呢?” 齐韫这回不似往常,一气儿行到了床前,沈怀珠心中正觉怪异,便听他半嘲开口:“听说有人三番五次夜半敲医馆的门,这次被拒在门外,恰让我撞见。” 沈怀珠有心解释,可不论怎么斟酌言辞,都显得百口莫辩,索性不言语,静等他的下文。 他未再说什么,一撩袍角,半蹲在榻前,说道:“脚。” 没头没尾的一句,沈怀珠不明就里,低头瞧见他手中的药瓷瓶方才恍然,颇有些拘束地将脚探出去。 小巧秀白的玉足,如今肿的像发了面的馒头,颤颤巍巍伸出来,可怜又好笑。 齐韫瞥了眼大致状况,低头把药油倒在掌心,搓热后覆上她的脚踝。 少女似乎疼得抖了抖,脚趾微蜷。年轻郎君动作稍顿,抬眼看下她,放缓力道,轻柔为其推按着。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余既辛又甘的药油香在他们之徘徊,沈怀珠慢慢分辨其中的味道,似乎有白芥子,还有桃仁。 灯花涨涨落落,起先的胀痛在宽厚的指掌下被疏通脉络,有所纾解,沈怀珠觑着齐韫的发顶,忽然有心逗弄他,说:“我幼时扭伤,阿爹也是这样为我揉脚的。” 踝上力道遽然加重,沈怀珠疼得眼泪花直冒,腿脚不自觉抬高,踢进榻下人怀中,一句没控制的话蹦了出来:“齐韫,你……” 后面那句“要谋杀我啊”被尚存的理智压住。 室内安静,沈怀珠一脸紧张,眼看着齐韫缓缓抬头,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对上她,黑沉如渊,却远没有她想象中的愠怒、嫌厌。 但见他眼梢微扬,说出的话也带着几分谐谑:“人受了伤,脾气也大了。” 沈怀珠如释重负,试探着摸索他的脾性,就势小声道:“我不过说了句我阿爹,你这么大反应做甚?” 眼见她还有闲心掰扯旁的,齐韫便知这脚揉的差不多了,站起身睨她,“沈娘子思念父亲无错,但还是要稍加克制,莫要乱认。” “我何时乱认了?”沈怀珠清楚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借着那日吃醉酒,装愣卖傻。 齐韫懒得与她辩解,点头道:“是,你没有。” 他不愿多说,转身就走。 沈怀珠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不由笑出声。她转身躺回床榻,闭上眼慢慢地想,她方才也不算骗他。 在成为沈雪霄的义女前,她并非什么孤女乞儿。 她有父有母,生活无忧,凑巧与齐韫胡诌的那般,是个商户人家。 沈怀珠依稀记得,他们所居之地依河成街,细水潺潺,临脚便是往来的河船。 每逢春日,溪边的繁树上会盛放接天的禾雀花,花苞若雀,似万鸟巢栖,妖娆蔽日。 幼子孩童们常在此嬉耍玩闹,沈怀珠亦不例外。 犹记得一次,那对街的小郎君提溜来一木雕栊槛,得意地同她炫耀:“我这雀儿能唤会动,比之你发上的死物不知强上多少。” 那死物,说的是沈怀珠压在发间开的正好的禾雀花。 沈怀珠放下手中正摆弄的柳枝,转眼看向栊槛内扑腾的幼雀,小心伸出手指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不认同道:“这雀儿被你捉住,困在樊笼,不见得有多高兴,哪里好了。” 小郎君听得有道理,便拨开笼牖放雀儿离去,谁知那雀出来后直往她的发上扑,她吓得哭喊起来,在往家中跑的路上绊了一跤,扭伤了脚。 阿爹闻声赶来,替她驱走坏心的雀儿,摘去她发间诱鸟的香花,将她抱在臂上回了家。 夜里,她吃着阿娘新做的青团,不忘控诉自己的委屈,阿娘边为她梳着半湿的发,边细语哄她,唤她阿汕,阿爹为她揉着脚,只是笑。 那时的她约莫六七岁,最清晰的记忆也就这些了。 只是后来听沈雪霄说,她被捡在吐蕃与陇右的交界,那里刚经历了一场戮杀,满车财货俱无,尸体横陈。 唯有她,从成山的死人堆里爬起身,睡眼朦胧地望向他,拳头大的蚌珠从她怀中骨碌碌滚出,跳下尸堆一路滚到他的脚边。 沈雪霄拾起那颗蚌珠,环视满目惨状血色,最终目光落于一脸懵懂的她身上。 他携着那颗珠到她面前,说:“你双亲用此换你能活命,跟我走吧。” 于是沈怀珠牵上他的手,接下那沈字玉佩,又听得他道—— “自此,你便随我姓,唤作怀珠,可好?”
第8章 旧梦 沈怀珠睁开眼,是在依河的街巷。 头顶的禾雀花开的正好,花悬若坠,连紫蔽日,将她拢进一片馥郁的荫翳中。 脚下是宽阔的河道,周遭熙攘,河船如织。 她怔愣在原地,忽觉裙角一动,低头看,提着木雕栊槛的小郎君立在旁边,撅着嘴同她炫耀:“我这雀儿能唤会动,比之你发上的死物不知强上多少。” 沈怀珠闻言下意识摸向发间,果然摸下朵俏丽的花来。 细腻微凉的雀花静静躺在掌心,剔透玲珑,卷瓣若翅,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为活物,振翅飞远。 应她心中所想,一道长风起,雀花乘之而去,刹眼间,河道空荡,满街笑闹的人群不见,裙边的小郎君也不知所踪,就连头顶成簇艳丽的禾雀花都变得灰败。 沈怀珠有瞬间慌乱,一错眼,看见河道中央的河船上,阿爹阿娘并肩而立。 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容,神情亦是。可她能感觉到他们在对她笑,温和的,怜爱的。 她不自觉追上两步,用那种陌生的语气唤他们,请求他们等一等自己。 缓慢而沉重的船,分明相隔不远,可任凭她用尽全身力气也追赶不上。 天空不知何时落下雨来,随着她的脚步愈下愈大,大到如同呼啸而来的洪浪,带着冰冷而泛着泥腥的潮气,将她狠狠拍倒在地。 沈怀珠一头栽进浑浊的泥水里,仔细体会,其中还混着新鲜的铁锈味。 她撑着身子想爬起来,却被带勾的长鞭猛抽回去。 背上传来赤痛,皮开肉绽的滋味教她止不住地打颤。 身后人怒斥:“连人都不敢杀,有什么资格入明月阁的门!” 言罢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 沈怀珠在昏天的暴雨中忍痛抬眼,看见夜色中尖如利齿的山,以及自上而下、环绕不绝的雨水。 身旁横七竖八,躺着曾与她朝夕相处的同伴,血水从他们身下蜿蜒,一路汇聚,将泥水染得猩红。 她还想挣扎着起身,却被一左一右钳制住臂膀,摁进面前泥血交加的水坑。 沈怀珠无法呼吸,更加奋力地挣扎起来。 却是徒劳。 胸腔酸胀,几乎就要被撕裂,窒息之感无穷无尽地笼罩下来,遍体生寒,沈怀珠知道,自己即将溺毙于这水中。 不知哪里来的一双手,用力将她拉出来。 天光大亮,呼吸再得,映入眼帘的是青帐下绿凝担忧的双眼。 她的嘴一张一合,沈怀珠听见她惶惶的声音,“娘子可算醒了,可是那晚在山上受了惊,魇的这般厉害?” 她一错身,沈怀珠便看见站在她身后的,一脸复杂的齐韫。 院中金翅叫口婉转,相啄着扑在雕了如意花纹的窗棂上,窗纸被撞破,从外震进一层飘荡的灰尘。 屋内没有人为此动容。 绿凝匆忙用浸了水的帕子为沈怀珠擦拭额角和颈间,她一整个人汗涔涔的,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张脸毫无血色,乌黑的瞳仁蒙着水雾,仿佛还未回神,任由绿凝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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