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可以有被废的皇后,却从来没有被废的太后。 孝之一字尊为礼法之首,赵王正位大统,就必须尊奉自己的母亲为太后。 此刻桂堂之中只他们三人,贺述微官袍染朱,在木质墨香的桂堂被沁出苍暮之色。 他搁下茶盏,提笔辅政的手腕在朝阳中瘦成了一把骨头:“陛下年幼,未及亲政之龄,又不曾以储君之资教导,太后临朝称制已成定局。” “贺相!”秦叙书猝然起身,仍是不服,“先帝去的那夜,御前托孤你我清清楚楚,即便太后贵为天子生母不能被废,也该让她遵循先帝遗命迁居洛阳,不得临朝辅政!” 语罢他拂袖而去,显是铁心如此。 贺述微骤然剧咳,却没拦住秦叙书的脚步。 国丧之后,赵王李璨登基,改元灵武,以秦叙书为首的御史台群臣立刻在朝上发难。 只字不提废后之事,只是说先帝遗命,请太后迁居洛阳行宫。 珠帘内太后雍容而坐,凤冠衔珠轻点,轻言细语道: “先帝在时,因身体不适,这才让哀家临朝辅政,以圣人自尊,几多劳心劳力,自先帝去后,哀家倍感年老衰败,也是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但我只得一子,自是想他尽孝膝前。洛阳既有东都之称,迁为天子理政之所也无不可。” 秦叙书跪在原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后此言,分明就是在威胁群臣,倘若她要迁居洛阳,那皇帝就得跟着她一块去。 东都之中三省六部官制俱全,太后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架空凤阁群相,另提心腹以替之! —— “贺相自然不会肯。”谢神筠道。 长安已入初夏,池台荷绿新展,竹帘挂起,送进一室凉风,仍然带着暑气。 屋中早置冰鉴,上头镇着几串荔枝浆果,红绿相衬。 “不仅不肯,太后临朝称制也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沈霜野道。 李璨如今年幼,没有亲政之权,而是在麟德殿中听诸位大学士讲书,从前这位赵王殿下隐在强势的母亲和仁厚的兄长之后,百官对他印象平平,如今他贵为天子,却发现其仁善宽厚、聪慧机敏肖似其兄。 总算让秦叙书为首的直臣感到欣慰。 谢神筠说:“但贺相上书将朝议地点从琼华阁改到含元殿,这已经代表了太后的退让。” 不仅仅是退让,这还意味着太后大权独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朝上太后垂帘听政,以贺述微为首的政事堂宰相辅佐,微妙地达成了平衡。 “太后与政事堂并非不能共处,”谢神筠道,“相反,彼此制衡才是长久之道。” 昔年以秦叙书为首的诸位宰相反对皇后称制,无非是因为太子,但如今帝位上坐的是太后亲子,李璨年幼不能主政,既是母强子弱,也是君弱臣强,不如让太后和政事堂相互制约,以求平衡。 若她是李璨,亲政之前都不会让任何一方彻底倒下去。 谢神筠微微挑眉,似有深意:“怎么样,觉得可惜吗?” 如今朝上君臣和乐,却是没有沈霜野的立足之地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沈霜野道,“朝堂不是安乐地,长安也非锦绣乡,我可不想在这里养老,怕没命活到那岁数。” 那夜的耳鬓厮磨有如幻梦,天一亮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彼此绝口不提,在对话间谨慎地保持了距离。 国丧之后谢神筠便沉寂下去,近几日都十分安分,但沈霜野没有放松对她的警惕,暗地里甚至在院外加派了暗卫。 先帝在时无数人想要谢神筠的命,都被她化险为夷,没道理如今赵王登基,她却甘心被困在这小院之中。 沈霜野看她几眼,万般深思都敛了下去。 夏热,沈霜野常服整齐,锦州竹纱的料子轻薄,衣领却往上束缚住了喉结,露出的内衬雪白,没有半分逾距。 谢神筠却怕热,玉色的薄绫做衫,内衬雨过天青的颜色,配上她冷白剔透的肌肤,像是从雪里雕出来的一个人。 难寻那夜艳色。 沈霜野不着痕迹地挪开眼,点了点冰鉴上的挂绿:“宫中赏下来的荔枝,不吃吗?” 宫中赏赐了荔枝下来,天子信重的文武重臣皆是由御前总管陈英亲自送到府上。 谢神筠盯着那冰鉴里的瓜果看了好一会儿,沈霜野知道她的目光落在荔枝上。他连那点压抑克制的侵略都没了,如今再是从容不过。 天一热谢神筠胃口就不好,又喜好冷食,这两日病过一场,瞧着恹恹的,沈霜野让人停了她的冰饮,荔枝却偏要冰着才能保鲜。 “我不耐烦剥壳,麻烦。”谢神筠懒懒道。 她倚着枕屛,水色的袖滑落,露出腕间一段雪白,重铐紧锁。 “娇气。”沈霜野如是评价。 却取了荔枝来,净手之后剥壳去核。 再好的荔枝送来长安也不新鲜,尝个味道便罢了。 “我母亲喜欢吃荔枝。”谢神筠看着他动作细致,挽弓勒马的手做什么都透着稳重。 沈霜野抬眼看她。 “但不耐烦剥壳去核,我每每便要花上许多时间给她剥好。”她不知想起来什么,忽地笑了一下,说,“我小时候就在想,要是以后也有人给我剥荔枝就好了。” 沈霜野原本剥了一颗荔枝,皮肉洁白通透,正要放在她面前的瓷碟中,闻言转了手,自己吃了。 他正襟危坐,神态从容,道:“我却不好给别人当便宜儿子。” 谢神筠没忍住,从眼底溢出笑意。 “我也没你这样的儿子。”她取了一颗绿果,慢慢剥开,动作很是熟练。 而后放在了沈霜野面前。 沈霜野看着面前瓷碟中的晶莹果肉,沉默须臾,说:“当娘这个事,也属实为难。” 他道,“当爹的话,我还能勉强考虑一下。” “爹!”侧门里忽然冒出个脑袋,那声“爹”叫得两人同时一震。
第49章 锦袍裹身的白面团子滚进来,哭丧着一张脸:“疏远!我管你叫爹,救救我!” 白玉郎君似的一个人,奔进来时却好不狼狈,额间淌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宣蓝蓝。 “谁把他放出来的?”沈霜野还沉在那声爹里没回过神来,就已经按住了眉心。 “陛下登基,大赦天下,”谢神筠倚着榻,看上去倒是觉得颇有意思,“不过宣世子原本就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圣人早就有意放了他,后来事情一多,约莫就忘了。” 放了宣蓝蓝这事应该是江沉去办的,该是他升任北司指挥使之后办的第一件事,也算是给敬国公一个面子。 但紧接着谢神筠遇袭,先帝中毒,北衙因是太后心腹,被先帝忌惮打压,江沉在那段时间沉寂下去,连带着放人这回事也搁置了。 谢神筠若有所思:“现下是宣将军该回京了吧?” 太子谋反案之后,先帝便急诏各地节度使入京,但节度使还没到,先帝却先驾崩了。 得,反正也赶了一半的路,正好入京服丧哭灵。 果不其然,宣蓝蓝哭道:“我阿姐回来了,她要揍我!疏远救我!” “怎么救你?”沈霜野凉凉道,“你既叫了我一声爹,从今日起就跟我姓,改做定远侯府的大娘子是吧?沈娇娇。” 宣蓝蓝壮士断腕似的一睁眼:“对!” 在不要脸这件事上,宣蓝蓝可谓天下无敌。 谢神筠难免失笑。 “欸?”宣蓝蓝忽然一愣,“暮姐姐?” 谢神筠不似往日那般绫罗锦绣,鬓缀珠玉,绿阳斜拥薄衫,把她揽在透薄天光里,眉目秾艳,身段风流,竟是闺阁随意的私密之态。 宣蓝蓝瞧了又瞧,目光犹豫,有些不敢置信。 “宣世子。”团扇掩面半侧,谢神筠对他点点头。 宣蓝蓝大惊失色,目光在沈霜野和谢神筠身上转了又转,欲言又止。 “暮姐姐怎会在此?”宣蓝蓝问,“长安城里不是传言你、你被焚身亡了吗……” 说起来,谢神筠倒还真不知道关于这件事是如何传的,沈霜野也不会拿到她面前来说。 “我如何在这里,就得问侯爷了。”谢神筠眼眸一转,似笑非笑地看向沈霜野。 沈霜野迎上她的视线,没有说话。 “啊?啊……”宣蓝蓝看着谢神筠腕上露出的镣铐,慢慢张大了嘴。 “霸王硬上弓是没有好下场的,”宣蓝蓝不知是想了什么,小声道,“何况疏远你虽然是霸王,可暮姐姐不是娇花啊……” 真要说那就是朵食人花,吃人不吐骨头那种。 他又万分纠结地看向谢神筠:“郡主,我可以替你报官的,不过我今日不一定能走得出这扇门……” 沈霜野忍无可忍,命人将宣蓝蓝送回敬国公府,宣蓝蓝却死活不肯走,非要留下来。 院子里吵吵嚷嚷的闹了一通,把夏蝉的鸣叫都压了下去,隔了老远还能听见宣蓝蓝哭天喊地的声音。 “怎么叫他沈娇娇?”谢神筠问。 “怕疼,爱哭,”沈霜野言简意赅道,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取的。” 宣蓝蓝是老来子,小时难免养得娇了,破块皮也能疼得眼泪汪汪,但敬国公就他一个儿子,还指望他日后接掌黔州军,开蒙之后就对他严厉起来,谁知宣蓝蓝是烂泥扶不上墙,骑射武功样样不行,又被逼着努力上进。 他索性翌日便跑去定远侯府,换了身裙衫,说以后自己改姓沈,叫沈娇娇,就做沈家的大娘子,还逼着沈芳弥叫他阿姐。 把敬国公气了个半死。 “宣世子可真有意思。”谢神筠笑了笑。 “宣盈盈要回京了。”沈霜野没笑,“春明湖刺杀一案后,瞿星桥被贬,去了锦州,那就是节制黔西道的缺口,你在图谋西南。” 沈霜野对大周各道军政何其敏锐,谢神筠把瞿星桥放到西南的那一刻就洞悉了她的意图。 但谢神筠没有承认:“瞿星桥被贬是因为春明湖刺杀,可那场刺杀是因何而起?侯爷这么快就忘了。” “不敢忘,我还没谢谢你的相救之恩。”沈霜野眉眼隐在渐沉的薄暮中,那锋锐的寒芒顿显,“春明湖刺杀来得太巧,你在其中留下的痕迹掩盖不掉。宣蓝蓝很好用吧?你用他掀开了贡船案,还能蚕食掉西南的兵权。” “但有桩事我很好奇。”沈霜野道,“燕州城外我查获的那批兵甲是你的,和你合谋养兵的是谁?” 谢神筠知道,一旦燕州城外走私兵甲的事被翻开,沈霜野立马就能猜到真相。 她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沈霜野了然的点头:“果然是宣盈盈。” 燕州的位置很巧,那批兵甲要么是绕过长安入北州,要么就是过灵西二州往西南方向去,沈霜野当时还给宣盈盈去过信,提醒她详查西南境内的走私,没想到是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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