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远处的练功场歇晌的吹哨声划过长空,一群十来岁的小兵们满头大汗打打闹闹走过。 南边的天没有北境辽阔壮丽,却也没有割嗓子的大风大沙。宿敌远在千里之外,无需整日打打杀杀头悬腰上。 饼很软,酒也带甜。呆在这里,就像陷入了一床软高枕,只等人慢慢被磨掉以前为之舍生忘死的志气。 今安看着他,一如既往坦然锋利的目光:“你不也很好奇吗,那一天究竟在什么时候到来,会怎样到来。” —— 议事后回去的路上,燕故一在秋叶萎落的廊道上远远见到那付书玉。 女子纤长白皙的一支手臂搭在侍女手上,裙尾及地,莲枝般优雅的身姿与其上盛放的花容,一并招展于天光下。 远远地向他行了个见礼。 就是这样一个清丽又柔弱的女子,背弃家族定下的未来,在今安挥军南下的前夜,只身拦在她的马前。 险些被蹄铁踩断的脖颈低垂,她于夜风中盈盈跪拜,衣袂猎猎:“求王爷带上书玉,书玉愿以余生报答。” 当是时兵权释罢,朝堂群臣唾骂,今安一行人几乎是被驱赶着离开王都。 今安不想背上这个麻烦,她自从北境出来,一路上已不知吃了多少这些官家名门的明枪暗箭。以她如今在王都的名声,明日怕要再多两条强抢贵女豢养美人,裹进那一堆甚嚣尘土的传言里。 夜深风大,马儿躁动地踏着蹄铁。 今安半勒缰绳,低眸看人,徐声道:“你的身后是锦衣玉食高枕无忧,你回去,今夜便无人知晓也无人提起。” 付书玉薄薄的脊背颤栗着,不肯让路:“书玉命薄,如此做王爷的马下魂也足矣。” 这便是威胁了。不自量力的威胁。 上一个以全城性命威胁她退兵的人,被她一箭钉穿喉骨。有一瞬间,今安是当真扬起了座下马蹄,欲踏碎那比花瓣还易碎的薄脊骨。 鬼使神差地,今安问了一句何必。 少女二八年华,含泪的面庞如晨曦如朝露。她说:“若是就此入后宅只为一男子垂怜争宠而活着,不如让付书玉今夜亡矣。” 就是这句鬼使神差后的答案,避免了马踏血泥。 今安不是个善心人。发善心是要遭报应的。 但她不吝为腥风血雨中的王都再添一把油火,烧得更猛烈些,烧成这没落王朝的黄昏时。让这座内里蛀到腐朽的辉煌宫殿去往黑夜末路,永远消亡。 “付小姐,祝你重回王都的那一天,不必再卑躬屈膝,身不由己。” 风声灌耳,还有惊荡数里的山寺钟音,夜鸟振翅群起。 付书玉永远记得今夜,记得这句话,记得今安向她伸手时眼中明亮的光,压过暗夜闪烁的万千星辰。 甚至没有再问她一句原因。 问她,到底做的什么朱门酒肉臭的勾当,为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要生要死。就这么抛弃了不计金银生养她的家族,抛弃了一眼望尽的富贵余生,连累父兄九族从此蒙受全天下的耻笑。 难道就为了她自己不安于后宅、不驯于纲常的这点不甘心,就要断绝人人称羡的大道坦途,去走上一条荆棘路吗? 是的。
第5章 孤舟牧 南下途中,今安从泛黄的故纸堆里窥见了这座城池的旧日风光。 书中记载道“天横洛水临城台,千重风华逐麓来”。纸页上大肆讲述了惊绝后世人的洛临城当时繁华,并极尽辞色地描绘出城外群船横帆蔽江、彻明长灯的江夜蜃楼之景。 然而终究已是近百年前的盛世哀歌了。 昔年流金载银的逐麓江随国运衰败而没落,沦为了江寇猖狂称王的贼窟。 稍有不慎,便被吞噬。 白日的远山云翳、粼粼水面皆被黑夜收入爪牙。广阔江面中央立着的一艘大船,兀自灯火通明、声响起歇。 细听,讨赏分赃声,巡逻步履声,间或细弱的啜泣呜咽声。 这是一艘江上往来常见的商船,十数丈长四丈来宽,吃水颇深。潜于水面向上看,约要攀爬三四个成年男子叠起的高度才能攀上甲板。 孤船独泊,犹如一只巨兽蛰伏于四面无障之地,易守难攻。不时有人巡至甲板边缘用长竿勾着油灯往下照。 灯火照清了数尺外江面,丝毫不起波澜。 若他们再胆大心细些,敢燃起火把往下扔扩大视野,再拿重石砸水。或许就不会轻易任人潜至船身阴影深重的角落,摸清巡逻规律,悄无声息攀爬上甲板。 换作今安是这次劫船的头领,先不说要敲诈多少赎金,当先要弊掉的就是这几个巡逻的木头脑袋。 鬼魅般的身影几步腾挪藏入甲板上堆积的遮蔽物后,身上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江风刮入身上湿透的衣袍浸冷肌理,九月江寒堪比初冬,很快,往日鲜红的唇面褪去血色。 她侧着一只眼睛,从缝隙里往灯火通明的船舱看去。 远处看平平无奇的商船,近看大有乾坤。 有别于平常船只古朴厚重的深棕色,这艘船竟是用掺了银粉的赤金色漆,灯火重处熠熠发亮。如果白天行船,应当就是一座行走的金山。 船尾合抱船舱三层,舱室十数。门窗皆镂花镶乌檀白玉,佐以匹布寸金的香云纱卷帘。层层叠叠的香云纱随夜雾高高飘荡又落下。 一船软金玉,招摇写着来抢我三个大字。 事情原本不应该这么发展的。 今安与燕故一等人本来已准备好了诱饵船只,载着一船干草乱石伪装的金箱即刻便要下水去骗人来抢。 却不料这种事也有人捷足先登。 洛临城虞家府上的这艘船,水上安然无恙走了半月多,却在回城的江口教江寇拦截。船上的主子奴仆并护卫三四十人皆被扣押,只一十来岁少年被扔下划舟靠岸报信。江寇以全船性命相胁,开口万两黄金。虞家夫人听闻当下晕厥,虞老爷在即将出江的途中被今安拦下。 虞家老爷虞之侃也是那夜宴权贵之一,很是看今安不顺眼,当场就拒了将计就计一事。他气得胡子都在抖,掸袖行礼:“王爷,老夫敬你一声王爷,若是平常事皆可吩咐吾等莫有不从。可如今我儿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生死攸关。你们竟然要拿他做诱饵,简直是荒谬至极!尔等良心何在?” “虞公莫急。”今安半点不计较他的无礼,反问道:“虞公可有数过,两年间从寇贼手里出来的全须全尾的有几个人?” 虞之侃下意识就要反驳,忽而皱着眉头思索,咽回话去。 “洛临城两年间共计船祸六十一桩,被掳走的人,十不存五六。”今安眼里带笑,客客气气道,“十不存五六啊,虞公。这些祸头被洛临城的好风水养大了胃口,这万两黄金给出去,你猜贵公子会是那五六,还是那四五呢?” “你、你……”虞之侃心头一口老血哽住,双目大瞠瞪着眼前这佛口蛇心之人。 只见那佛口蛇心之人猩红嘴唇一咧,露出雪白齿尖:“虞公莫急。” —— 月黑风高,鸟雀绝迹,江流声极其枯燥地循环往复。正到了人一天当中最是困乏昏沉的时候。 这群奔劳一日此刻功成懈怠的亡命之徒,除了巡逻的尚有些精神,其余人藏在隐秘角落里不时传出酣睡呼声。 风很大,吹来大块乌云遮住天边摇摇悬挂的下弦月。甲板上靠船舱内投映出的光亮与零星油灯照着,月光一遮,偌大黑暗地头只剩下数块分散的光斑。 亮的愈亮,暗的愈暗。 巡逻人照过江面,从长竿上拎起油灯,沿甲板边缘往回走。油灯几步外的黑暗黏稠如化不开的浓雾,他不适地眯起眼。 忽然听见,浓雾里一下极快极烈的风声逼近。 像是有什么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身前掠过,连无形的空气都被这惊人的速度刺穿,爆出破裂声。 如杀人的刀,如夜行的鬼。窒息感封喉,寒毛悚立。 风声转瞬即逝。 乌云拢月不过几个呼吸,倏忽云散,月光跌落。 巡逻人窒住的口鼻一松,大喘几气,忙往变亮的甲板左右张望。宽阔的甲板上一览无余,同样拿着油灯的几个弟兄正从四处走过来。 “……冬子怎么愣着不动,被风吹傻了是不……” “他奶奶的这天冻死人,老子真想进里面舒舒服服躺着喝酒吃肉!” “哈哈,喝酒吃肉你小子就满足了,没大出息。三楼东南房那美人看到没,等老子有……” 几人高声呼喝着擦肩走过,交织的路线将偌大甲板上重新布成密不透风的大网。 落后那人慢几拍起步,一手提灯,一手心有余悸地摸着喉咙,啐道:“什么邪风……” 油灯下六尺,无人低头看的地上,几点间隔数米去往船舱的水滴被江风刮飞。 高高荡起的香云纱半遮半掩窗后的影影绰绰。 一楼戒备最严,探过去几间舱室都是绑人的,乌漆嘛黑一片呜咽哭泣声。想必就是那数十被绑的奴仆护卫等人。二楼某间开着小宴,数个男子围坐,拍开了红封坛泥,正大啖酒肉。 酒气说话声从半敞的窗口飘出,斜对窗坐着的灰衣壮汉正嚷得兴起:“……抢艘船使唤咱们这么多弟兄,那些软脚护卫咱一打三都算给面子。再说,费劳什子功夫要赎金,船上那么多宝贝够嚼吃了——” 话音未落,被另一把粗嗓子抢过话去:“你小子是不是傻,那可是黄金万两,莫说多待两天,十天半个月老子都干!” “十天半月忒的无趣!这船上连个年轻漂亮的娘儿们都没有……” 唾手可得的大笔财富使他们越发志得意满,豪气高昂得要掀翻天灵盖。 “年轻漂亮的娘儿们没有,带把的倒有一个。喏,就在那三楼东南房……” “去你娘的,老子不走这路数,你要恶心死老子!” “哈哈哈老李你真不识情趣。想想那张羊羔子一样害怕又逞强的脸,真他娘带劲……” 一群张扬得不知今夕何夕的莽汉里,有人始终清净地坐在一旁喝酒,众人唤他二头领。 二头领坐的位置背对窗,黑衣勒出猿臂蜂腰,通身悍匪气。他音调沉慢,掐停了越来越放荡的谈笑,“最近风声紧,这一趟不同以往,都小心些。老四,三楼东南房先不动,那可是我们万两黄金的保票,不得有一点损失。” “是。” “这一趟都辛苦了,回去少不了论功拿赏。”二头领环顾众人,接着道:“见财还是见血,最多不过后日。此次入城的兵马不同以往,今晚都不要睡死,警醒点。” “是!” 接下去说的便都是些脏耳朵的污言秽语,今安没有听下去,离开半敞的窗边,往三楼走。 刚刚数人谈话,口音皆不似洛临城本地人。州府尹口口声声这伙江寇皆是附近城池流民聚集,生计所迫无甚本领,不过仗着江上地利,这才久攻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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