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可是魇着了?”青禾连忙上前扶她,“若不然还是请医师来,开个安神……” “湘州来的信使,”萧窈打断她,“令六安将人找来,我有话要问。” 先前在东宫时,她实在太过疲惫,又因湘州大捷的消息而高兴,以致到如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回没有崔循的书信随战报附来。 不该如此。 自她在信上抱怨过崔循的书信太短,想是不记挂她,崔循哭笑不得,便也会如她一般得空时写上几句,届时随战报一并送到建邺。 如今这般,甚至没有只字片语给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待信使来了朝晖殿,萧窈开门见山道:“崔循可还安好?” 信使才行过礼,闻言,又跪了回去。 萧窈攥紧衣袖,尽可能平静道:“不必有什么顾忌,如实答话就是。但若敢欺瞒,你应知晓是什么后果。” 信使犹豫挣扎片刻,伏地道:“实非小人有意欺瞒。只是少师下了严令,不准任何人泄露他的伤情……” 这是崔循在陷入昏迷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既是不愿萧窈担忧挂怀,也恐自己重伤的消息会使得建邺本就危如累卵的局势雪上加霜。 崔循想要的,是以一场毫无疑义的大捷,令心怀不轨的士族偃旗息鼓。 他不能带累萧窈。
第129章 无论是在晏游, 又或是管越溪眼中,崔循都是个极为冷静稳重的人。、 若换旁人骤然接手湘州,纵不说捉襟见肘, 总难免焦头烂额。可崔循至湘州后, 军务、政务皆从他手中过, 愣是能梳理得井井有条,未有半分差池。 诚然因他天纵奇才, 也因宵衣旰食, 未曾有过半分松懈。 这样一个人, 原该安稳坐镇后方,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而非以身犯险。 可崔循还是这么做了。 明明戈阳之战挫败敌军后, 已稳稳占据上风, 随着能解疫病的药方传开, 又有冯直倒戈,江夏王已露颓势。只需稳扎稳打, 待其士气溃散,便能逐渐蚕食殆尽。 崔循却选择了铤而走险,拿自己当诱饵,引得本来收缩回防的江夏王上钩。 最后以自己重伤为代价,换来了这场酣畅淋漓的大捷。 湘州上下喜出望外。要知道早前晏游昏迷, 江夏大军势如破竹攻入湘州时, 不少人连遗言都想好了,又有谁能料到会有如此喜讯? 这几日进入官署人各个眉开眼笑, 唯有提及崔少师的病时, 才会收敛笑意,适时露出唏嘘怅然的神情。 崔循伤得厉害。 那一箭贯穿胸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未曾伤及心脉。 医师小心翼翼取下箭矢,不知用了多少伤药才险伶伶地止了血,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数日不退的高热,几乎叫人担忧他再也醒不过来。 “百密一疏。”与晏游颇有交情的属官提及此事,同他感慨,“崔少师这样算无遗策的人,也有失手之时……” 晏游却摇头:“不是什么百密一疏。” 在旁人眼中,崔循这是失之急切。但晏游心知肚明,崔循必然知道此举须得承担多大的风险,只是权衡过,甘愿为萧窈冒这个险罢了。 崔循那日说得斩钉截铁,信萧窈能料理建邺事端。可世上本无万无一失之事,他承担不起那个“万一”,所以宁愿自己以身涉险。 纵远隔千山万水,难以企及,也要用这场大捷为萧窈添一笔筹码。 因着崔循与萧窈的亲事,晏游曾对他颇有微词,如今见他为萧窈做到这般地步,一时倒真是无可苛责。只再三吩咐医师,必得将崔少师给救回来。 高热逐渐褪去,崔循终于自昏迷中醒来时,守在榻旁伺候的松风虽没到喜极而泣的地步,但也红了眼。待医师诊过脉,确准自家公子脱离险境,悬了几日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松风奉上药,三言两语讲了江夏溃败之事。 崔循饮茶似的,喝着苦涩的药汁,撩起眼皮瞥他一眼。 松风愣了愣,随即道:“湘州大捷的消息当日便令人报去京都,依着吩咐,半句没提您受伤的消息。” 崔循缓缓道:“湘州既定,余下诸事他们自能料理,是该回京了。” 他声音不复以往清冷,沙哑中透着无力,便是丝毫不通医理的人也能看出他的虚弱。 松风欲言又止。医师却着实没见过这样的病人,咳了声,提醒道:“大人伤得这般严重,纵止了血、退了热,若不好好将养,极易损耗元气,以致身体亏损……” 崔循射猎广泛,也看过些医书,知晓此话并非危言耸听。他垂眼思忖片刻,问道:“建邺可有消息传来?” 松风立时道:“应是在这一两日。” 他跟在崔循身边这么些年,知晓自家公子想问什么,又笑道:“家书必是随着朝中论功行赏的旨意一同送来的。夫人知您率军大败江夏王,不知要多高兴呢!” 医师才调好伤药,正要上前,却只见这位方才得知敌军已溃败都八风不动的贵人,竟因这句话露出些许笑意。 如霜似雪般冷峻的面容温和许多。 “若只是高兴,也就罢了,只怕她又要饮酒。”崔循似是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却又透着些微亲昵。 叫人一听便知夫妻感情甚笃。 医师又咳了声,上前道:“小人为您换药。” 崔循颔首,眼中那点温情转瞬即逝。 与那日血流不止的惨状想必,伤势已有好转,但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 医师原以为,养尊处优的士族自是不能同那些战场上摸爬滚打的粗人相比,想是受不得疼,换药时便格外小心仔细。结果却见面前这位眉头都没皱一下,亦不回避,径直打量自己身上的伤处。 “您这几日须得卧床修养,务必时时留意,莫要牵扯伤处……”医师语重心长叮嘱。 崔循眼都没抬,一旁的松风忙不迭应着。 医师换完药,重新包扎妥当。松风上前,小心翼翼服侍他穿好中衣。 崔循苏醒的消息传开,从晏游、管越溪,至这些时日与他打过交道的属官,纷纷前来探望。 自来到湘州后,崔循便肉眼可见清瘦许多,这几日病重昏迷不醒,整个人又瘦了不少。苍白的肌肤与中衣同色,乌油油的墨发散下,平添了几分脆弱,愈发衬出他清隽俊秀的容色。 但偏偏神色寡淡,透着些许不耐。 前来问候的客人便都能看出来,崔少师不耐烦应酬,寒暄两句后立时起身告辞。 饶是如此,也有半日光景耗在其上。 崔循手中把玩着粒红豆,隔窗看了眼天色,吩咐道:“无论谁再来,都打发了。” 松风满口应下。 他又服侍着崔循服了药,正欲放下床帐退下,却听门外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 似是有人来访,被拦下,正争辩解释。 松风没料到竟有人敢在此造次,立时出门查看情况。 此时天色已晚,待他借着灯笼看清来人模样,原本到了嘴边的问责卡在那里,结结巴巴,一时竟没顾得上行礼。 “何人在外?”崔循问了句。听到紧促的脚步声,皱了皱眉,撩起眼皮看去。 随即也愣在那里。 是萧窈。 许是为骑马便宜,她身着劲装,长发束起,是极利落的装扮。一路过来风尘仆仆,犹带烟尘气,但那双眼却极亮,簪星曳月似的。 映着房中灯火,也映着他的身影。 眼睫颤动,眸中已盈了水汽。 谁也没想到萧窈会亲自过来。 崔循怔在那里,迟迟未曾回过神,几乎疑心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梦。但即便是最隐秘的梦中,他也不会有如此预想。 直至萧窈上前,崔循才终于如梦初醒。 交握的手不自觉用力,似是想要确认什么。 “是我。”萧窈低声道。她在来时就已经知道,崔循伤得严重,但真亲眼见着他这般病弱模样,却还是几乎要落下泪。 崔循勉强抬起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鬓发:“你怎么来了?路途遥远,湘州尚未全然安定……” “你不明白吗?”萧窈打断他,“我为你来。” 崔循便再说不出什么。 萧窈的感情直白而赤诚,他总盼望着能落到自己身上,但真到此时,却又仿佛青涩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崔循,”萧窈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张手抱他。嗅着怀中浓重的药味,声音愈低,“……你吓死我了。” 她这一路快马加鞭,途中虽有歇息,但很短暂,亦不安稳。 合眼总会梦到崔循鲜血淋漓,立于尸山血海中,远远望着她,什么话都不说。她费尽心思,却怎么都难以近前,只能看着他的血逐渐流尽。 再一次从梦魇中惊醒时,萧窈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她不能失去崔循。 “你吓死我了……”她喃喃低语,又极轻地说了句什么。 崔循身形僵在那里,拢在她腰上的手收紧,声音甚至微微发颤:“卿卿说什么?” 萧窈埋在他怀中,闷声道:“你分明听到了。” 崔循低低笑了声,哄她:“再说一遍给我听,好不好?”
第130章 秋风起时, 江南桂花盛开,湘州那场大战彻底落下帷幕。 江夏王授首的消息很快在民间传开,原本为此忧愁的百姓们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太平的日子还没过几年, 谁也不愿再卷入战乱中。 孩童们七嘴八舌, 将新听来的消息讲给晒太阳的葛伯听, 想要从他那里讨糖吃。 自主家离开,这处府邸已经闲置许久。 祖籍在武陵的仆役早前大都得了恩典, 各自回家, 偌大一处院落自此冷清下来。 葛伯上了年纪, 腿脚不便, 便留在此处看家。常日无趣, 故而遇着日光晴好的午后, 他便会挪到院外晒太阳, 听孩童们叽叽喳喳, 也算是桩消遣。 他笑眯眯抓了把松子糖,分给周遭孩童, 再抬头时恰见有马车停在阶下。 这座曾经的王府门庭冷落已久,平白无故,不会有什么贵客登门。葛伯拄着拐杖起身,正要上前问候,却只见车帘已经被人掀开。 那是个身着红裙的女郎。 她并没要人搀扶, 甚至没用踏几, 干净利落地跳了下来。石榴红的裙摆被风拂过,在日光下格外耀眼夺目。 葛伯愣了愣, 几乎手足无措起来, “窈”字都到了嘴边,又忙改口道:“公主怎么忽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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