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班漪讲至“德容言功”。 萧窈揉搓着书册一角,虽未曾开口,但不认同的意思已经写在了脸上。 班漪看得真真切切,扫过书册上那几行,笑问:“公主可是有何异议?” “我,”萧窈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开口道,“我只是想,学这些有什么用处呢?” 班漪这些年教过不少女郎,也答过不少闻询,但这样新奇的问题还是头一遭听到。 她倒并不以为忤,沉思片刻,缓缓道:“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既为女子修身,也为他日嫁后侍奉长辈、夫郎……” 萧窈几乎已经能想到她接下来如钟媪如出一辙的说辞。 班漪却话锋一转:“以公主的出身,若是低嫁,这些确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就好比阳羡长公主,无论是她招的那个赘婿还是外宅养的,自然谁都不敢跟她提这些。 “可您要嫁入高门世家,那处境便如天下大多数女子一般了。”班漪叹了口气,问她,“公主可知,世家娶妻看重什么?” 萧窈心中对此有模糊的概念,但并没答,只静静听着。 “最要紧的,自然是姓氏、家世。” 婚姻结两姓之好,是真真切切地意味着,自此之后两家息息相关,共享所拥有的资源与承担的风险。 故而就算是士族之间,也分三六九等。 “若是家世略差些,如有名声也能抵上三分,或是才名,或是贤名。”班漪看着眼前这个貌美动人、却又天真不驯的小公主,柔声道,“您的文辞如何?” 萧窈:“……” 阿姐文辞极好,词赋信手拈来,可她半点都没学到,着实没什么天赋。 重光帝也是清楚这一点,才着人请了班漪,想借此给她添几分“贤名”。 “这世上,男子总有许多条路可以走,女子却大都困于后宅之中,一生从父、从兄、从夫……”班漪合上书册,微微笑道,“公主若有得选,也是幸事。” 萧窈哑口无言。 心头好似堵了团棉花,却又沉甸甸的。 班漪被请来为萧窈授课,是住在宫中,每旬回家一日。 到了休沐这天,她晨起陪着萧窈临了两页字,放了笔,这才告辞:“今日便不再留旁的功课了,公 主也可歇息一日。” “好,”萧窈揉捏着手腕,起身送她出门,颇为羡慕道,“夫人慢走。” 班漪见她眼巴巴的模样看在眼里,想了想,停住脚步问道:“我家住处毗邻平湖,如今梅花开得正好,正宜煮茶赏花,公主可愿同去?” 萧窈眼都亮了,连连点头。 有班漪作保陪同,重光帝自是无不应的道理。 萧窈这次不必乔装打扮。 翠微还专程为她重梳发髻,上了妆,杏眼桃腮,唇上也抹了燕支。 她肌肤本就生得雪白莹润,稍一装扮,便显得明艳动人,是个极美貌的女郎。 因要出门的缘故,翘着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眼中也盈着满满的笑意。 这样鲜活而灵动的女郎总是招人喜欢,就连班漪都多看了两眼,又觉着重光帝兴许是多虑了。 这样的样貌,哪家儿郎能不动心呢? 班氏算不得名门望族,所住的宅院拢共二三十间屋舍,但收拾得很是雅致。白墙黛瓦,青石铺地,精心侍弄的草木恰到好处点缀其中,相得益彰。 而在平湖另一侧,是极为豪奢的一户人家,远远看去院墙绵延,竟足足占据了一整条街。 班漪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适时讲解道:“那是谢家。” 谢家是真真正正的大族,萧窈现在还记得,自己记他家族谱时眼花缭乱的痛苦,到现在也没能背完。 印象最深的,是后来听六安提起的轶事。 说是谢家那位三郎,也就是与崔循并称“双璧”的谢昭,是谢公当年流落在外的子嗣,后来才认祖归宗。 如今是名正言顺了,但当初为着此事,生出的事端并不算少。 谢夫人不悦,起初并不肯点头应允。 但时下风气以貌取人,谢昭生得极为出众,自幼天资聪颖、出口成章,又得松月居士青眼收为学生,带在身边指点教导。 说是“芝兰玉树”,并不为过。 最后谢翁亲自发话,认下了他,此事才终于尘埃落定。 早在来建邺的路上,萧窈就看过谢昭的画像,知他相貌佳。但直至今日在渺烟亭偶遇,才知道,世上竟有生得这样的好的人。 像志怪故事中所描摹的精怪,单凭皮相,便能蛊惑人心。 谢昭站在亭外,目光从她身上掠过,看向班漪:“不意夫人在此,昭冒昧了。” “无妨。” 班漪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萧窈,又看了眼谢昭,只觉这两人若是凑到一处,倒也当真赏心悦目。 她稍一犹豫,笑道:“此处叫我先占了去,便请三公子喝盏茶吧,不至空来这一遭。” 班漪虽未正经拜在松月居士门下,但曾破例受过他老人家教导,细论起来,也算得上是谢昭的师姐。 谢昭便没推辞,进了亭中。 煮茶的水,说是取梅上积雪收拢起来,化成的雪水;而这茶,也是班家不外传的手艺制成。 萧窈其实并没喝出什么不同,但没好意思说,只捧着茶盏小口抿着,试图品出点高深的滋味。 她与谢昭打了个照面,彼此颔首一笑,便算是问候了。 好在谢昭并没问她的身份。 班漪拨了拨红泥小炉中的炭火,问道:“你那幅画,如何了?” “如今天寒,颜料凝涩,近来又有旁的事情要忙,便收起来没再动笔。”谢昭似是有些无奈,“只好等开春重来。” “听闻圣上要你与崔少卿一道,重整学宫,的确是桩难事。”班漪了然,又开玩笑道,“不过有崔少卿在,你尽可将那些庶务都推给他,叫他为难去。” 谢昭也笑了起来:“怕是不成。琢玉这两日在忙王闵之事,不知何时了结。” 班漪尚未开口,萧窈已经咳了起来。 她原本已经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毕竟崔循不知为何,仿佛没在阿父那里告她的状,提心吊胆两日,渐渐也就不再想了。 哪知今日竟又听人提起。 班漪轻轻抚了抚她的背,等她顺了气,才问道:“你也知晓王家的事?” 萧窈点点头,好奇道:“此事竟还没结案吗?” 王家那样大张旗鼓地押人回去审问,恨不得掘地三尺,竟至今没找到凶手? 那得……多丢人啊。
第008章 萧窈在宫中时,消息闭塞,许多事情无从得知。 哪怕王闵之死在整个建邺传得沸沸扬扬,朝晖殿中,也不会有谁到她面前说这些。 如今再提起此事,被压下的疑惑又在心头浮现。 那日在扶风酒肆外,王闵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她面前,这样的场景十天半月是忘不掉的。 萧窈还记得他脖颈上深可见骨的伤,是一刀致命。若非是有功夫在身,很难做到这样干净利落。 她看向谢昭的目光中多了些期待,寄希望能从他这里听来些消息。 谢昭微怔,但转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斟酌着措辞,大略讲了此事。 那日在扶风酒肆的人,无论是酒肆的仆役,还是上门喝酒的客人,统统都被王家的卫兵给带了回去。 就连那日压根不在酒肆的东家,也被找去审问。 能在建邺城中开起这样大的酒肆,背后的东家也小有名头,与寻常官吏颇有往来,平素有什么事花些银钱就摆平了。 但偏偏这次出事的是王家郎君,谁都救不了他。 可这小半月下来,所有涉事之人都审了不知多少回,有过于紧张而前后说辞不一的,更是被用刑拷打。 却依旧没能找出真凶。 王家郎君遇刺,当街横死,本就是有损颜面的事,唯有尽快找出凶手处以极刑,才能以儆效尤。 眼下多拖一日,街头巷尾便要多议论一日。 高门显贵成了升斗小民的谈资,王家丢不起这个人,却又骑虎难下。 “……王闵出事那日,琢玉曾从中带走自家一位途经酒肆的族妹,这原也没什么,”谢昭顿了顿,似是对此颇为无语,“可偏偏一直未曾查明凶手,便问到了琢玉那里。” 萧窈眼皮一跳,低头喝茶,挡去了半张脸。 班漪轻轻叩了叩石桌:“也是走投无路了。” 谁也不会认为,崔氏女郎会与这桩命案有什么干系,王家此举,无非是想将崔循也拉进这桩事里罢了。 “你先问及此事,怎么听人讲完,反倒不置一词了?”班漪若有所思地打量萧窈,总觉着她这安静有些反常。 萧窈正想着崔循。 不知王家人上门找他那位“族妹”时,崔循是怎么应付的?听谢昭的意思,他眼下在帮着查此事,也不知有没有后悔那日帮她? 但这些想法毕竟不能宣之于口,她眨了眨眼,无辜道:“我只是好奇,谁敢对王家郎君下这样的毒手?不过还未查明凶手,个中原委,自然也就无从得知了。” 这解释还算说得过去,班漪也没再问,转而又同谢昭谈起松月居士的身体近况。 饶是萧窈这样不学无术的,也知晓这是举世闻名的大儒。 据说这位松月居士精通儒释道三派,博闻广识,门生更是遍布南北。 元平年间,适逢他来建邺,宣帝着人请他入宫相见,曾亲自于御阶下相迎,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宣帝那时还曾想邀他入朝为官,只是被回绝了,说是不喜拘束。 “如今重整学宫,还是得有鸿儒坐镇,我也只能厚颜去请师父……”谢昭玩笑道,“若是他老人家依旧不愿入建邺,讨个亲笔题的匾额也好。” 谢昭与他这位师父的关系显然极好,言及时,既有作为学生的敬重,也透着几分亲厚。 他容色本就生的好,这般眉眼含笑,倒真像是画中走出来的谪仙人。 萧窈原是垂眸看着红泥小炉中烧尽的碳灰,听着听着,目光就落在了他那张脸上。 心思歪了一瞬,想,时下将他与崔循并称“双璧”,恐怕除了家世,看得便是形容举止吧。 两人皆是一等一的相貌,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谢昭像山林间的淙淙流淌的清溪,温和、宜人,耐心而细致,与他交谈时极易心生如沐春风之感。 崔循则不然。 他像是高不可攀、岿然不动的山,又或是冰冷、坚硬的金石,哪怕脸上也带着笑,却依旧令人觉着疏离、不可亲近。 萧窈不 熟悉松月居士,更不了解学宫,便想着这种无聊的事情打发时间。 班漪见她长久地看向谢昭,还以为是少女“知好色,慕少艾”,可细看,却发现她的目光只是落在虚空之中,定定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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