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来奉国公案发,柳云的妻主因为帮助奉国公府的管事逼迫良家子,助纣为虐被判了八十杖,受完刑被抬回家的当晚便死了,她那一家子亲戚朋友当即就把她留下的那些鸡零狗碎的财产一分而净,给柳云安了偷人的罪名便不由分说把柳云和他儿子干了出来,柳云走投无路,只好带着儿子进了这条街。 宋寒衣听罢,蹙眉许久,摩挲着下巴问那正在咬银子验真假的男人,“那这么说来,那曲三娘与柳云并未办过婚礼,那她们二人的婚姻,可有凭证呢?” 若无法证明柳云就是曲三娘的夫郎,而非寻常伎子,那这笔抚恤金想要发到柳云手里,可就难了。 那个小男人正欢天喜地把这笔不菲的收入揣到怀里,听了这话只是不在意的耸耸肩,“这谁知道呢,这条街上多的是她们那样的,眉来眼去看对眼了,女的呢,就瞒着家里人过来小住,男的呢,就金盆洗手上一段时间,直到女子厌倦搬离,再重操旧业,不过那曲三娘待柳云倒是情深,已经快半年了还没有厌倦,便是寻常妻夫也没有这样缠绵的,何况曲三娘和柳云即使日日黏在一起,也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宋寒衣搓起来额角,那男子见她的面容渐渐的冷下来,嘴角甚至噙上了一抹残忍的冷笑,日影偏移,窗棂的影子遮住她半张本就寒霜一样的脸,使得她脸上那道血红的长疤仿佛要活过来一样,那男子咽了一口唾沫,畏惧道:“奴,奴也只是道听途说,大人若不信,自去问那柳云便是了,他就在前面那间门口挂了黄风铃的屋子里。” 宋寒衣淡淡嗯一声,提刀便走,留那男子兀自后怕。 那曲三娘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厉害人物,方才这女子看上去竟比曲三娘更甚。 宋寒衣按照那男子的指示,很容易便找到了柳云的房子,门口果真挂了一支黄色的风铃,风一吹便叮铃作响,宋寒衣在门口站定,沉默半晌,不止该如何叫门。 直到那道破旧的柴门发出吱呀一声尖叫,宋寒衣方才回过神来,她抬头,看见柴门之后,转出一道绰约的身影。 柳云穿了一身白麻孝服,不施粉黛,神色哀戚,姿容憔悴,腰杆瘦得柳条一样,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 他缓缓走出门来,抬头望向门口的风铃,似是不忍,又似是悲痛,颤抖着伸出手去够那一支风铃,他个子矮,即使踮起脚来也无济于事,宋寒衣便伸手帮他将风铃解了下来。 柳云吓了一跳,将风铃护在胸口捂紧,像面对虎狼的兔子一样惊慌失措的看着这个用高大的身影将自己笼罩住的女人,她高大结实,脊背挺直,腰佩长刀,十指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细碎的伤疤,她原本清秀的面容上爬着一道蜈蚣一样扭曲可怖的刀疤,柳云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便闻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几乎是下意识的绷紧了后背,畏惧的缩了起来。 宋寒衣扫他一眼,将头转向一边。 那是个漂亮的男子,眉眼的弧度与肌肤的纹理都像是画中的人。 他也因此被无赖看中买回家,也因此不得不自甘堕落来此处藏身。 宋寒衣只是负刀而立,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压迫感却已经让柳云浑身颤抖起来,他压抑着心中潮水一样的恐惧,揪紧了胸口的衣服,小声却又强硬道:“大人...奴还未到开门迎客的日子呢。” 宋寒衣挑起眉,将目光转向他,沉声问:“未到日子?难道到了日子你又要重操旧业吗?曲三娘在仪鸾卫两年,难道未曾给你们父子留下什么安身立命的本钱吗。” 曲三娘这三个字一出口,柳云蓦的红了眼眶,他抬手用麻衣蹭了下眼尾,水渍便在素白的袖口晕染看来,他抬眼,哽咽道:“大人也认得亡妻吗?” 宋寒衣递出自己的腰牌,说明来意,“我是仪鸾卫指挥使宋寒衣,曲三娘因公殉职,我代表陛下和仪鸾卫来看看他的家眷。” 柳云一时微怔,曲三娘在仪鸾卫寻了个差事他是知道的,只是因曲三娘觉得自己素日里干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活计,唯恐吓坏了柳云,加之仪鸾卫的差事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曲三娘在家时从未对柳云说起过平日里的工作,只是每月一分不少的往柳云手里交家用罢了。 宋寒衣瞧见他脸上未褪去的惶恐与没来及擦拭的泪痕,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上的刀疤,一边将揣在怀中的宫绦与银两取出来搁在案几上,一边尽可能的放轻语气问,“听你方才的意思,难道曲三娘新丧不久,你们父子二人如今竟落到又要倚门卖笑的田地了吗?” 是旁人欺辱...抑或是眼前这个弱柳扶风的柳云,已经将曲三娘攒下的家资挥霍一空了呢? 宋寒衣忍不住居高临下的审视着眼前的男子,瘦弱、纤细,风一吹就倒,宋寒衣看着他柳枝一样的腰,觉得自己只要伸出手就能将他禁锢住,柳云轻轻摩挲着那条褪了色的陈旧宫绦,像是感受到宋寒衣冰凉的视线一般,他瑟缩着低下头,为自己轻声辩解,“先前...我们二人都不是清白良民,奴在跟着她之前,已经嫁过人生过子...” 他说着,有些难为情的看了眼藏在厢房昏暗处的那个小男孩,他瘦小又可怜,这些天没怎么休息好的样子,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唯有一双漂亮的杏眼,还是亮晶晶的瞪着,一眨不眨的看着宋寒衣。 宋寒衣瞟了他一眼,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块砾石,头也不抬的甩腕掷了过去,男孩应声向后跌坐在地上,借着从窗外漏下的几分日光,柳云瞧见一柄短刀从自家儿子怀里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柳云几乎忘记了呼吸,他下意识的想冲过去将儿子护在怀中,却又无法逃脱宋寒衣视线的压迫,宋寒衣却只是轻轻笑了笑,“别怕,打的是他手里的刀,石子没落到他身上。”她抬眼看向那个男孩,平淡道:“那个太危险了,不是你该玩的东西。”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半截花绳来,冲那男孩招了招手,“过来,这个才是你该玩的东西。” 那颗石子确实没有打中那个男孩,他只是惊慌之下脚下打滑自己摔了一跤,尾椎处的疼痛一阵一阵涌来,他揉了揉眼角,摸到一手的眼泪,可那个可怕吓人的女人还牢牢的霸占着爹爹,还在威胁他过去,他咬了咬嘴唇,不知该如何示好。 宋寒衣唤了他半天,见他始终泫然欲泣不肯过来,只得无奈收手,看着柳云,脸上的刀疤跟着她的动作像条蜈蚣一样攒动起来,宋寒衣耸了耸肩,遗憾道:“你儿子好像不喜欢我。” 柳云闻言只得勉强一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儿子薅了过来,摁着他的脑袋给宋寒衣赔罪,“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无礼!这是你曲姨母的上司,还不过来见礼?!” 宋寒衣微微挑起了眉,疑道::“姨母?你既嫁了曲三娘,你这儿子也该改口了才是。” 柳云笑得苦涩,“大人容奴细说...”于是柳云便顺着方才的话,轻声细语的说了下去,“奴生的的儿子,前头那个妻主死了以后,她们家的长辈说奴私通,说小柔是野种,把奴父子二人赶了出来,奴走头无路,只得找到这里蛇头,从她手里借了钱,赁了屋子陪笑。” 这条街都是那蛇头的房产,专门租给像柳云这样走投无路的男子,蛇头手下养着百十个地痞,家里又有官府的关系,便能最大程度的保证这些男子长久的卖身给她上供,而男子们无处可去,又不想卖身为奴,便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远超市价的房租和利钱。 宋寒衣一边听一边微微颔首,这些倒是和她打听来的一样。 “那蛇头游手好闲,全依仗放贷收息过活,从她那里借钱,利息极高,奴之前拼了命,连每月的利息都还不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欠下的钱越滚越多。” 宋寒衣皱了皱眉,“任你借了再多钱,曲三娘在仪鸾卫效命这些年,难道还不上吗?” 柳云苦笑了一下,“三娘...她自是个贴心的,可她先前混迹赌坊花街,也欠下许多钱,她进仪鸾卫这半年,领来的禄米,出了留下家用,为奴偿还利息,还要还她之前欠下的账,实在剩不下多少的。” 宋寒衣斜睨他一眼,“便是如此,仪鸾卫平日的赏赐也不少,怎么会养不活你们两个男人?” 柳云仰起头,精致小巧的脸颊在被日影衬得苍白,他轻声问,“大人,您知道这里的蛇头放贷,利息是多少吗?” 宋寒衣反问道:“能有多少?不过是...” 柳云轻声打断她,“当时我从她那里借了五两银子赁下这屋子一年,她叫每月还她一百钱的利息。” 宋寒衣在心里算了算,忍不住咋舌,“这样岂不是每年她收的利息比本金还高?” 柳云哀戚一笑,“且过了一年,未还上的利钱便被她耍横归入本钱里,本利相生,这钱恐怕是永远还不完了,三娘在时,她畏惧三娘武功,尚存了几分忌惮,不敢来找我们父子的麻烦,如今三娘新丧,她便按捺不住,要强逼我还钱了。” 他这么说着,却将头哀伤的低垂下去,与其说是逼迫他还钱,不如说是威逼利诱,强迫他卖笑。 宋寒衣一边听着一边紧紧的皱起了眉,她隐隐觉得,自己出来这一趟,好像给谢瑶卿找了个大麻烦。 民间放贷自古有之,演化至今,甚至催生出了如蛇头这等专营此业的子钱家,只是...民间放贷的利钱都这么高吗?那些人收了钱后又交了多少税银呢? 宋寒衣轻轻摸着了刀柄,柳云将桌上的银子收敛起来,轻声谢过宋寒衣,又招呼小柔来为宋寒衣斟茶,宋寒衣随手制止了他,“不必麻烦,我还得进宫面见陛下去。”她微微转过眼,又看一眼柳云藏在惊慌哀婉之下,那一双琉璃一样水光朦胧的眼睛,她试着放轻声音,尽可能温和的说:“你们父子二人若遇到什么麻烦,只管来仪鸾司找我便是了。”ħļšŷ 柳云抿了抿嘴,心道说的倒是容易,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又该怎么走出这一条阴云重重,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藏在黑暗中窥视的窄巷呢?更有甚者,若那蛇头听闻自己有了这几十两送葬银子,打上门来,家里没个能当事的女人,这点银子能不能被自己捂热也难说呢? 只是他的忧虑来不及说出口,就被门外一阵由远及近传来的粗鲁下流的斥骂声打断。 宋寒衣微微眯了眯眼,下意识的扶在刀柄上,烁烁寒光随着一声清脆的龙吟迸发而出,她一瞥眼,看见柳云一张笑脸几乎在刹那间变得金纸一样苍白,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像护崽的野兽一样将小柔挡在身后,一边颤抖,一边挺身而出,色厉内荏的孤身挡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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