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秦掌柜可还会赶我走?” 她接过对方手里的被子,一股脑将那张脸盖了一半。 “不会。” ****** ****** ****** 一道墙之隔的中厅,秦九叶和金宝端坐在破桌板子两侧,守着正中那只不知干涸了多久的油灯开会。 秦九叶神情凝重,两撇细长的眉毛中间挤出一道褶子来,许久才开口道。 “事关重大,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金宝正坐在一旁的矮凳上补袜子,闻言打了个喷嚏,又慢条斯理地吸了吸鼻子。 “我能有什么意见?你是掌柜,你自己看着办。” 他长了一张有些潦草粗糙的脸,心眼却比针别还细小。这是还在为前天窦五娘那事和她怄气呢。 秦九叶懒得正面拆穿他,换了个方式问道。 “我一会去买米,你说是买两个人的还是买三个人的呢?” 对方瞬间转过身来,手里的绣花针往脑袋上一别,浑身上下充满了参与感。 “你终于要去买米了?买三个人的吧,多买点、买好点……” 秦九叶盯着他脑袋上的那根针,忍了很久才没有伸手把它拔出来再扎进去。 “他只是方外观弟子,就算救活了好吃好喝地供着,到时候也未必能要到多少辛苦费。我得考虑清楚,是不是还要在他身上花银子。” “就算不是观主,也是一条人命啊。他方才的情况你也瞧见了,救人救到底,怎么说也不能将他赶出门自生自灭吧?” 金宝说这话时一脸悲悯,不知是真的医者仁心,还是只是在惦记那多出来的米。 秦九叶一阵头疼,目光瞥过墙角处。 那里堆着一堆破烂血衣还没来得及烧,血衣的料子黑乎乎的,一点花纹刺绣也没有。她又想起那把生了锈的刀,看起来同她烧火用的破铜烂铁也没什么区别。 “方外观的弟子,会用那么破的刀吗?” 金宝拖着腮想了想,实话道。 “确实,切萝卜都嫌钝了点。” 秦九叶很是沉默了一阵,许久才站起身走出了中厅。 她一路溜着墙根来到东边的小厨房,留意司徒金宝没有跟过来,这才走到灶台旁,在那被柴火熏黑的砖块缝隙中摸索了一阵,小心取出一个扁盒子。 盒子是城里仙客缘点心铺好几年前卖过的礼盒,是她十岁生辰的时候阿翁买给她的。小小扁扁的盒子里装了十二块点心,她现在还能记得它们的样子和味道。 点心吃完了,盒子舍不得扔,就拿来装宝贝的东西。 就现阶段来说,秦九叶手头最宝贝的东西就是银子了。 她攒了多少年的银子啊。 心中一阵绞痛,她颤颤巍巍从那里面挑了小小一块捧在手里,又清点了一遍盒子里剩下的银子。 九十四两八钱,好不容易快凑到一百两,如今少了一两,又迟迟没个整数了。 不到万不得已,她宁可忍饥挨饿,也是不愿意动这里面的银子的。 她也没想到,熬过了整个冬天,竟然在春天快来的时候遇到了开年的第一道坎。说来也是因为朝廷从去年年尾开始便暗中动作起来,明面上说是要重修堤坝河道,实则是要将整个焦州一带的水路漕运牢牢攥在手中。 这样的动作,若是直接派出军队显得有些兴师动众,反而容易激化矛盾,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民间入手,找些现成的、趁手的“刀”来用。所以归化江湖门派作为棋子便成了首要选择。 在外有封地的襄梁皇室一直不安稳,前些年地方战事不断,江湖势力借机发展遍布四方,在地下战场做起事情来不要太方便。可如今不知是否因为有一股看不见的风吹了起来,江湖中人个个都谨慎不少,能躲则躲、想尽办法同官府的人划清界限。 如此一来,莫说打打杀杀、你争我夺,就是寻常切磋拜访都是能免则免,她的偏门生意自然也受了影响,已经接连月余都没有多少银钱入账,靠果然居卖药的那点钱早晚饿死,如今只能吃点老本了。 原地心酸了一阵,秦九叶将盒子盖好,小心放回了原处。 她不是个喜欢赌的人,因为她很吝惜自己那点本钱。但没有投入就没有回报,如今小心也驶不得万年船了,横竖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既然都是难过,不如赌一把。 赌她到底能不能从那少年身上捞回本来。 捏着那块有些硌手的银子,她转身出了果然居。 秦九叶不知道的是,她前脚方才离开了药堂,那浑身贴满伤药的病患后脚才从窗口缩回脑袋、挪回到了床榻上。 今晚这米应该是能落肚了。 李樵长出一口气。他终于可以平静下来吐纳调息了。
第5章 糠米与凶宅 今日晌午过后的九皋城看起来有些热闹。 冬去春来,去旧迎新。家家户户都从蛰伏了一冬的窝里爬出来添备新粮,四条子街的丰年米行生意红火。 秦九叶隔街看了一会,挑了个人稍少些的时机,走进米行。 门口的几口米缸已卖空,几个伙计正抬着米袋重新添米。晶莹润白的米粒颗颗坠下,落在秦九叶的耳朵里堪比击玉之声。 “陈米有吗?米糠多些也行。”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喂鸡用的。” 米店伙计瞧她一眼,说话的嗓门又大又亮。 “客官,今年入春雨水大,新米都不好存,就别说陈了大半年的米了。这米可不是旁的东西,霉了吃下肚可是会死人的。咱家是正经米行,可不能做这种亏心事。” 伙计说得义正严词,仿佛先前往米里掺沙子的不是他家一般。 秦九叶很饿,没有力气拆台,背着手缓慢踱着步。 “我再看看,再看看。” 伙计片刻也不停留,转身就到别处忙活去了。 去年是个丰年,按理说米价应当不贵,但不知为什么,从半年前开始,这米价便一直居高不下。秦九叶听老唐提过,说是沣河下游的水匪作乱,许是又要打起仗来了。河运受阻,娄县的米粮不好运过来,整个九皋都没多少新米,很多店都私下拉了库里的陈米出来卖,价钱还抬着不放,只想着将来年的店面钱都赚出来。 想想老唐为人,虽然又抠门又窝囊,但店里从未卖过陈茶。就是茶不好,最多也就少收些钱,绝不会干那以次充好的勾当。 所以老唐和她一样穷得叮当响,四十好几的年纪也一直孤身一人。 或许再过二十年,她就是下一个老唐。 一会的功夫,门口摆着的几袋米又被一扫而光,伙计又补上几袋,秦九叶凑近前、小心捧起一把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清淡的甘甜气味直往鼻子里钻,令她有些出神地回味。 欸,就算不是刚下来的新米,这米同她吃得可不是一回事。果然居里的秕糠,便是只有些骨气的鸡都不愿吃一口的。 米店伙计眼尖得很,见她抓着米不松手,连忙凑了过来。 “客官要来些这米吗?价钱不贵,斗米不到三百钱。” 秦九叶一阵肉疼。 她熟知最近的米价,这伙计报的价钱在这条街上确实不算最贵的,可她何时吃过这么贵的米?别人嘴里的“不贵”和她这里的“不贵”,从来不是一个标准的。 “这是去年娥绿江以南的米,就剩这些了。客官是知道的,那边的米如今可不好吃上,若非运过来的时候受了点潮,不然可不是这个价钱……” 娥绿江以南,那就是雩县一带了。 九皋所在的龙枢郡属于焦州、紧邻郁州,两州之间被一条娥绿江分开,江北设为焦州娄县,江南则划进郁州雩县。而自郁州居巢一战后,曾经富饶多产的雩县也受了影响、变得荒凉,再少有船只从那里经过,米行中自然也少见那以莹润饱满著称的雩县米了。 如今市面上的雩县米十有九假,大都是用娄县米充的。 那伙计还在热情招呼着,秦九叶却已松开了手,掌心那一小抷圆润晶莹的米便一颗颗落回米袋中。 她拍拍手,朝对方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随后头也不回地出了米行。 丰年米行后街第二坊也有处米行。只是这米行没有名字,从外面也看不出丝毫米行的样子,城中很少有大户人家知道这里,只有那些拿不出银子的穷苦人家才对这里熟门熟路。 这里是九皋城的“地下米行”,专低价收各家米行受了潮、生了虫的米,再掺些糠皮杂黍、转手卖给鸡鸭贩子和穷人。 在这风光无限的九皋城里,穷人有时吃得连鸡鸭都不如。 秦九叶掀开那挂了一个冬天的破棉絮帘子,望向昏暗仓库里打瞌睡的中年男子。 “陈叔,天还没黑呢,怎么就瞌睡了?” 胡茬长满脸的米贩子老陈惊醒,打了个寒战后望向门口,见来人是秦九叶,又缩了回去。 “快把帘子放下来,冷得很。” 秦九叶放下帘子,掏出那捂了一路的小小碎银,小心放在麻袋上,又从身后掏出一包包好的药放在一旁。 “大嫂胀气的毛病可好些了?她上次来开过这药,我估摸着用的差不多了,又给她带了一副。” 老陈终于翻了个身,勉强露出个正脸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是那贪便宜的人。” 秦九叶笑了笑。 “什么便宜不便宜的,没多少钱的东西,就当答谢陈叔的关照了。这银子是足两的,连着还上先前的米钱,然后这次还想再收些,劳烦陈叔帮帮忙。” 老陈又盯着她瞧了一会,半晌才慢吞吞拿过那包药材,又将银子拿在手里掂了掂。 “你也算有心了。桥东那几户好几次差人来要,我都没给呢。”他说着说着打了个酒嗝,拍了拍身后草垛下的大布袋子,“喏,给你留着呢。” 秦九叶连忙上前拎起那袋掺着米糠的陈米,小心扎紧口、牢牢绑在身后。 “多谢多谢。” 太阳西斜,带着最后一丝余热,在街上往来匆匆的行路者身后拉出一道道长影子。 秦九叶一路穿过四条子街,时不时抬起手拍一拍身后的米袋,脚下不自觉就往后街那条僻静的小巷走去。 经过破旧院门前那只落单的石头狮子,她熟门熟路地来到那处墙根下,摸准墙上那几块不显眼的小坑,抬起脚踩着坑洼向墙头爬去。 这几处小坑如今是越来越好落脚了。它们是怎么被一次次磨成现在这副样子的,秦九叶便是怎么一次次来到这院墙上发呆的。 拍拍手坐上墙头,她借着夕阳余晖望向墙内的院子。 这小院并不大,但总归还有两进,内院总共不过三四间房,房瓦用得也不大讲究,瓦当已掉了一半,可见房子内的情况也不会太好。整个院子里唯一有些亮眼的,也就只有庭院里的那棵老樟树和树旁的那处小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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