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珩的心情很好。 一队全副武装的车马曲折出了长安南门,飞驰而过横跨渭水的白石桥,一路直奔坐落在南山的章台宫。 这是皇帝驻跸的行宫。 马队停在章台宫前,温珩浑身浴血狼狈至极被人搀下了辎车,然后被宫人领进了章台宫。 铜人宫灯闪烁在漫长的长廊甬道旁,温珩被人架着艰难走进宫室。 外面正是艳阳天,繁华的宫室四面垂着深沉的黄纱,明亮的夏日阳光被这华贵的黄纱筛得更加柔和细腻,这温柔的光落在地面之上,照亮了地毡上葳蕤蔓生的草叶纹样,草叶一直生长,穿过环立的竹简书架与各色灯具,一直来到一张宽大的青铜桌案前,其后皇帝随意地靠在凭几之上,娇艳美丽的赵夫人在跪坐在一旁。 “这是怎么了?” 赵夫人赵姝看见温珩如此模样,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轻轻推了推皇帝的手臂。 “陛下,你快看,御史大夫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嗯?” 皇帝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看着温珩伤成这幅样子,疑惑道。 “伤这么重,谁伤的你?” “回陛下,是太子,太子见巫蛊事发,便动用东宫戍卫杀了臣的所有护卫,臣拚命才逃出一条生路,特来向皇帝陛下禀报。” 温珩气息喘喘,满身血污的样子看了好不可怜。 “太子?” 皇帝轻嗤一声。 “你怕是说错了人。太子可没这个胆子。” “太子一向仁厚宽和,若非臣亲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太子会生出如此妄举,可是今臣之护卫全为东宫戍卫斩杀,今太子业已然在长安散播檄文,开府库,调兵遣将,意欲自立,这些事,都是有目共睹的啊。臣死虽不足惜,只是此事关系天下社稷,臣就算万死也不敢隐瞒啊!” 皇帝倏然睁开了眼睛,看着跪伏在地痛哭的温珩,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太子造反?” 皇帝踱步到温珩近旁。 “回陛下,今长安生变,千真万确啊!” “太子竟有胆子造反?” 皇帝招呼左右,左右皆俯首而跪。 皇帝闭上了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赵姝慢悠悠地十分谨慎地走了过去,搀扶住皇帝的胳膊,却又被皇帝一把挥开,重重摔在地上,赵姝顿时吓得三魂荡荡,立马跪下叩首。 皇帝心中如堵了一块大石头,他分明气息喘喘,可无论如何都喘不上起来。 又是良久,夏日骄阳渐渐偏斜,那猛烈的阳光也渐渐柔和下来,帷幕遮掩的奢华宫室渐渐变得幽暗。 皇帝甩袖离去。 又是良久,最后一抹血红的夕阳透过帷幕的缝隙形成一线血红,幽幽然落在锦衣浴血的温珩身上,他僵硬地直起身体,夕阳的光芒映着血光,照亮他艳丽唇角那诡谲的笑意。 —— 长安的百姓都不相信宽仁的太子会造反,就在他们看见街头巷里的檄文之时,都毫不犹豫地选择追随太子,惩奸讨逆,安国定朝,谢太子将武库的兵器分发下去,又释放了关押在牢狱的刑徒,宣布平叛过后,罪无论大小,悉数赦免。 可是长安的官员却并不这样想,谢太子虽然是太子,可他终究只是太子,他的上面还有皇帝,今皇帝未死,太子就不会是皇帝。 就在夜色沉沉之时,谢太子的兵马到了北军营地。 但是负责北军的将军却拒不同意由太子接管北军兵马,僵持之下皇帝的诏令到来了,率队而来的正是温珩。 谢太子大惊失色。 两方顿时交火,之后的五天,长安城内展开了激烈的巷战,太子军队方面以太子的舍人和门客为将军,被武装的刑徒和百姓为士卒,可是他们又怎么会是身经百战的正规军队的对手呢? 很快,长安城便尸横遍野,就算是北军也是鲜血淋漓 死者数十万,血流沟中。 黑色硝烟滚滚升起,黑鸦盘旋在半空之中,发出呕哑嘲哳令人生寒的叫声。 温珩站在城楼之上,看着一片狼藉的长安城,看着被鲜血染红的涛涛渭水,看着原本辽源澄澈的天地一片被黑色的恐怖烟雾笼罩。 他徐徐走下城楼,开始清点死亡人数。 此战太子的人马大部被歼灭,余下活着的也被缉拿归案,先集中关押在大牢,后来大牢都关不下了,就先辟出大量空地关押。 温珩扳住地上一具尸体的肩膀,将他整个人都翻了过来。 不是太子。 温珩蹙起了眉。 “太子呢?” 温珩问一旁的随官。 “回大人,太子……太子跑了……”随官支支吾吾地说道,“属下已派人去追了,今三辅各县已然派出军队搜寻太子踪迹。” 温珩淡淡地笑了笑:“下令关中各县,全力堵截要道,同时封锁函谷关,全力搜索太子。各县如有疏落者,汉律问罪。” “诺。” 随官利落领命。 “勿伤太子性命。” 温珩的语气倏然变得斟酌。 随官立即心领神会。 —— 漆黑的夜,黑得好似没有尽头,冰冷的弦月半死不活地挂在天上,光亮不足以照亮这世间的漆黑。 谢太子疯狂地策马,胯下战马飞一般地奔驰在林间曲折的小道上,过了很久很久,林中的夜浓稠已然看不到五指了。 他们无法快速前进,只得慢慢地往前摸索。 他们不敢停,却也不敢点灯。 耳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谢太子估摸着自己大概是到了壶水河谷,接连五日的征战,让他极度的疲惫,他似乎已经将自己一生的力气都用尽了。 他的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每一次的呼吸都分外痛苦。 “殿下,喝口水罢。” 东宫属官方才从河边用牛皮水袋灌了些水。 太子伸出手来,却发现自己竟拿不住水袋了。 大势将去了吗? 谢太子面上虽无表情,可心中却苦笑不止。 他反反复复分解着所有自变节发生的细节,究竟是什么让自己陷入如此地步,一朝竟从天潢贵胄的大汉太子沦为了亡命天涯的囚徒。 他思索良久,可依旧莫衷一是。 可是隐隐约约的,他竟然听见战马嘶鸣喷鼻之声,他猛然回头看去,一阵冰冷倏忽蹿过脊骨漫过身心,他整个人都仿佛站在悬崖边上,而在前面,是生吃人的恶虎。 黑暗里有谁在逼近,隐隐绰绰的,有刀剑的寒光闪过。 随着威胁一步一步逼近,谢太子的心悬了起来,他浑身冰凉地好像有雪水兜头倒了下来,可是他倏然释然了。 “成王败寇,自古之理,你为太子,亦不免之!” “莫怕失败,母后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谢太子的手按在剑柄之上,示意部下准备最后一次的冲锋。 火光燃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火把的光照亮幽暗的树林。 “是太子吗?” 试探的声音传来。 “你是谁?” 东宫属官上前一步。 “老臣是长陵县县令啊。” 从马上下来一个身着官府的老令。 “原是长陵县令孙有止孙大人?” 谢太子微微放下了戒心。 可就在他们攀谈之际,却有人暗中潜伏而行。 而他却不知道这放松的警惕,却是要他性命的危机。 就见寒芒一点闪过暗夜,直直冲着太子咽喉而来,与此千钧一发之时,却有一箭不知天地何处而来,旋转的箭簇擦过熊熊燃烧的火把,一箭射中了谢太子的肩膀,巨大的惯性带着谢太子猛地向后跌去,刚刚好与那滑向他咽喉的利刃擦身而过,谢太子沉入滚滚波涛之中,些许殷红的鲜血在翻滚的浪花之中很快消失无踪,然后一去不复返地汇入广阔的渭水之中。 “太子!” 一路追随太子的宾客舍人们顿时失色。 孙有止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是谁?” “是谁!” 孙有止彻底暴怒了,他环顾向四周,看着一脸茫然的队伍,看着在夜风中微微荡漾着着的火把的光,极目望去便是黑黢黢的森林,曲折的森林林稍之上是深蓝色的天空,上面有着微末的星光。 回应孙有止的事聒噪的蛙鸣。 过了许久,孙有止的冷汗浸透了衣裳,他下令,立即处死眼前太子宾客人等。 他听着他们的惨叫,自己却深深地陷入了为难,他又下令,无论如何都要将太子找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子必须死,但是太子不能这么死。 太子最好的死法,便是自尽。 —— 皇帝突然发了高热,赵夫人日夜衣不解带侍奉在侧。 他半躺在宣室殿后殿的卧榻上,靠在大靠枕上,听臣下的回汇报,当他听到太子投河自尽而至今下落不明的时候,他猛然怔住了,他怔愣了许久,漆黑的眼睛开始浑浊起来。 皇后自尽了,太子也自尽了。 一朝他竟一同失去了妻子与儿子。 他浑浊的眼睛凝望着宣室殿华丽的灯火,良久,他闭上了眼睛。 赵夫人怜惜地搀扶住皇帝,又跳调整了大靠枕的位置,让皇帝能够舒服些。 待到皇帝睡后,赵夫人这才退出了宣室殿。 温珩早早等候在殿外,一见赵夫人迤逦而来,便笑吟吟向他行礼。 温珩:“陛下如何了?” 赵夫人扶了扶鬓上的金流苏,美丽的面容染上了忧愁,她叹息道:“陛下方才得知太子死讯,身体更不好了。” 赵夫人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还请大人早就打算,我们母子的荣耀全赖大人了。” “臣唯娘娘马首是瞻。” 温珩微笑着说道。 赵夫人的喜色短暂浮上面庞后转瞬即逝:“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此时此刻,天地转圜之机,只要大人与我们母子同心同德,何不能握住这通天的权柄呢?” 待送走了赵夫人,温珩面上那恭维的笑意也如潮水一般褪去了,他长身而在立,静静目送赵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回廊转角处,唇畔勾起一丝隐秘的笑意,眼神却冰凉。 皇帝啊皇帝,你真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偏狭,你年轻时的英明已经当然无存了。 “宣御史大夫觐见——” 黄门令尖而细的声音回响在宽阔肃穆的殿宇之中。 你从头到尾只是将我当成你手中一把利刃,想要我跟裴瑛一样,成为为你铲除敌人的刽子手。 温珩缓步走了进去。 我本没有如此的野心,可是我若没有如此野心,便只是一把由别人挥动的没有生命的利刃,利刃终有顿掉的那一天,而我终不只是你的利刃,你赋予我对他人的生杀大权,而这份权利,终将反馈到你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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