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紧紧地闭上了浑浊的眼,可是浑浊的痛苦的泪水却渐渐溢出,顺着他苍老的皮肤流了下来。 曾记否,当年年少,几多轻狂? 皇帝倏然想起过去的美好的事,可过去所有的美好的事,都在此刻荡然无存了! 看今朝,妻离子散,孤家寡人! 他的儿子虽然回来了,可此时此刻,他却也不再是他的儿子了。 温珩突然挣脱了士卒的禁锢,疯了一般想要跑,待到裴瑛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看到温珩已然冲到裴明绘身前。 可是就在锋利的刀刃划破血肉的那一刻,温珩的身体顿时僵在了原地。 或许只有在这一刻,温珩才真正地意识自己到底陷入了何种可悲可怕的境地,满宫的血腥,一生的荒唐,或许在这一刻,温珩才明白,过去的一切,真的已经过去,他茫然而又苍白的看着插进自己的胸口的那只匕首,滚烫的鲜血前赴后继地从伤处涌了出来。 温珩的步子踉跄,向前走了一步,终于不能再支撑,踉跄着跪坐在地上。 他捂着胸口,鲜血很快便将手心染红。 他艰难地呼吸着,慢慢抬起眼帘,看向眼前的人,惨然一笑,笑声凄厉地像是受伤的孤鹤在鸣叫,又像是从无尽深处传来的哀戚的风声。 裴明绘看着温珩,沾满血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她在害怕。 “怎么?”温珩的所有情绪似乎都随着流逝的鲜血在流逝,可他面上仍带着笑,他仰头看着裴明绘,脸色渐渐失去血色,他抬起手,缓缓抚住裴明绘的脸,“害怕了?” 她杀了他,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裴明绘所有的心思在此刻都停滞了,她的思考似乎在这一瞬间都被他夺走了。 “你不恨我?” 裴明绘闭上眼睛,终究不能再去看他的眼睛。 “你该恨我的。” “不恨你。” 温珩的笑容粲然生辉,温热的手缓缓抚上她的眼睛。 “过去也许会,但现在不会了。” “我不恨你。”温珩顿了顿,那双永远妩媚着的眼睛开始失去它的独一无二的神采,他知道,自己的死亡将要降临,可是他的面上却没有丝毫的不安,相反,一种宁静的和平却取代了他所有的情绪,“谢谢你,子吟。” 至少,现在他真的释然了,所有的不安都荡然无存,所有的痛苦也都随之生命的流逝而在减轻。 原来,死并不痛苦。 他心道。 温珩带着血的唇轻轻吻在了她颤抖的掌心,当他满是温热血气的气息落在她的肌肤那一刻,裴明绘的心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至少这样死,我不后悔。” 裴明绘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温珩已经躺在地上,生机全无,可他的血依旧在流淌着,在地面上形成一条条涓涓流淌的小河。 可他就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永永远远也不会在醒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谢谢她? 她情愿他恨她,这样两个人的感情也才算上对等。 裴明绘眨了眨干涩的眼,下一刻,那双手便挡住了她的眼睛。 “好了,子吟,都结束了。” 裴瑛轻声安慰道。 裴明绘迟滞着点了点头。 她被裴瑛拉起来的时候,她又往后看,可是她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一排淅淅沥沥的血迹。 那是他的血。 可是他虽然不在了,可是那氤氲在潮气里的血气却无处不在,那腥甜的血气,经过她每一次的呼吸,充斥在她的鼻腔里,逼着她想起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的很快,它们像是一堆乱麻一样缠在一起,根本找不到头。 他欠她的吗? 不知道。 爱恨太多了,她都快要记不清了。 那她欠他吗? 或许罢,终究是有所亏待的。 只是,这份并不对等的感情,在一开始,就是错的。 二人本该就站在敌对的立场上,厮杀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的。 裴明绘突然察觉自己的掌心被用力握住,一回头,便对上裴瑛温柔却不容更改的眼神。 裴明绘垂下了头,心里叹息一声,至少天下已然走向新的正轨,巫蛊之祸带来的错误需要被纠正,生发的痛苦已经被抚平,带来的灾害需要被抚慰。 这是一切旧事物的结束,却也是一切新事物的开始。 过去的,就让它随风而去罢。 —— 红烛高燃,柔和的光亮照在在那精致的蟠螭纹铜镜之上,轻轻地镀在那桃形花苞之上,最后泛到昏黄的镜面之上,映亮美人娇艳的容颜。 裴明绘看着镜中的自己,面上生花颜,乌发梳云鬓,云鬓之上有金冠,金冠以金丝为骨架,镶嵌宝石羽与丽的翠羽,灿若群星夺众目。 裴明绘抿了抿涂着胭脂的唇,屏退左右后站了起来,她走到床榻前,在枕头底下取出的一个盒子,细腻的指腹轻轻抚在盒子上的花纹之上,然后一摁旋钮,裴明绘的目光便放在里面的三样物件之上。 毒酒,匕首,白绫。 当初她决定与温珩成婚之时,便预备好了这三样东西。 若是毒酒毒不死他,她便用匕首杀死他,若是匕首也杀不死他,她便用白绫勒死自己。 但是万幸的事,她现在用不上这些东西了。 过去的事,当让他们都过去。 裴明绘将他们永永远远都锁在柜子里。 外面鞭炮声声热闹至极,一束接着一束的华丽而又璀璨的焰火绽放已然被连绵的灯火照亮的深蓝色夜空。 夏荷穿着毛绒绒的冬装,忙里偷闲偷偷趴在窗子上看焰火,焰火映着新雪,火光交映着着雪光,生出一片动人的斑斓光彩来,光彩折射房梁高柱之上的大红喜绸之上,平添一份梦幻的色彩。 苦日子真是过去了。 夏荷高兴地想,她托起腮来,她的眼睛也被灯火光彩映出亮晶晶的色彩来。 “夏荷,快过来!” 春喜最是看不过夏荷歇着,急忙叫她过来。 “来了来了。” 二人一同拿起搁在金托盘上的大红金丝牡丹锦帕,仔细地盖在了那华丽的云鬓之上。 这是平息以温珩为首的乱党的第二年,新帝登基的第一年。 裴瑛等待着,等待她的到来。 终于,空气中隐隐有她的芳香飘了过来,喧闹随后而至。 他急忙转过头,他的眼底映着她莲步款款而来的身影,金红相间的华贵曲裾,衣袖裙摆之处有着繁复的装饰花纹。 步履之间飘逸非常,足上穿着的好似凤尾的丝织翘头履。 裴瑛看着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而眼中的她也缓缓走入他的瞳孔深处,一直走进他为她怦然心动的心中。 过往的每时每刻,他像是禹禹独行在冷冽的寒冬里,而这一刻,世间仁慈的温暖终于降临在他的时间。 裴瑛伸出手。 裴明绘停住了,她自宽大的红袖里伸出宛若葇荑的手来,缓缓地放在他的手心。 裴瑛的手缓缓收紧,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走罢。” 裴瑛无比珍重地牵着裴明绘,带着她往前走。 裴氏祠堂大门再度打开,裴瑛牵着裴明绘,在蒲团下跪下,大红的喜服铺散在青色石砖之上,像是骤然盛放的红色莲花。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过往遥不可及的梦,在可以终于化作现实。 裴明绘跪下叩首之时,借着锦帕滑落的缝隙看向一同叩首的裴瑛。 心有灵犀的,裴瑛福至心灵般偏过头来,盈着笑的眼眸笑着看着他。 “好了,我终于娶到你了。” 在焰火绽放的间隙,她听见他轻声对她说。 “难道哥哥情愿做赘婿?” 裴明绘挑了挑眉,学着裴瑛的模样轻声说道。 裴瑛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只有补我都是裴家的儿女,却不是兄妹,赘婿又算得了什么。” 焰火再度大盛,照得大半长安城的夜空都明亮起来了。 婢女端着朱漆木托盘,上面放着的盛着清水的铜盆,二人行沃盥礼,婢女退下,随后又有婢女端着盛着肉的盘子前来,二人再行合牢礼,吃罢,她们鱼贯退下。 裴瑛看着端坐在榻上的裴明绘,眸光闪动,一瞬不离。 侍女端上合卺酒来,明绘端起酒爵来,绕过裴瑛的臂膀,目光闪烁地看着裴瑛的眼睛,无比羞涩地将杯中酒饮尽。 合卺礼罢。 婢女服侍着二人各取出一缕头发来,用系着红色丝绦的银剪子各剪下一缕头发来,用红绳系在一起,自此解缨结发礼成。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自此礼成。 几乎同时,新房外高唱起了《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在喜悦的歌声中,裴明绘抬起眼帘来,欲语还休地看着裴瑛。 裴瑛一时语塞,无以回复。 红烛高燃,噼啪作响,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瞬间炸开一个绚烂的火花。 空气中似乎无端涌来着令人口干舌燥的热气,这新房中鲜艳的色彩夺去了彼此所有的目光。 “夫君……”陌生却带有蛊惑性的两个字青涩地自朱唇吐出,流转着光芒的眼眸倒映着裴瑛的身影,“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裴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答了此句:“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裴明绘那宛若流光的眼眸一低,戴着沉重繁复的头冠的头亦顺势一低,可是很快,她便再度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直视着裴瑛。 裴瑛的笑意是那么漂亮,他的眼睛像是闪动着熠熠星光的夜空。 她倏然又羞涩了,她等待着裴瑛开口说话,她就这么等待了许久,却都没有听见他开口,她一时有些好奇,抬起头来,却见那修长优雅的身影站在高燃的红烛之前,凛凛寒光闪过他的掌心,滚烫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滴落在吉金色的酒爵中。 “哥哥!” 裴明绘十分熟悉这些情形,见此情形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跑过去摁住他的伤处。 “哥哥这是做什么?” 裴瑛笑着偏过头来,敷着温柔烛光的面容跳跃着爱的光彩,他凝神注视着惊慌失措的裴明绘,声音温柔几乎要滴出水来。 “我终于娶到你了,这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日子。” “所以,我绝不会再失去你的。” 他轻轻捧起裴明绘的手,在她瘢痕斑驳的掌心无比爱恋地亲吻着,他纤长的眼眼睫轻轻蹭着她的伤处,像是蝴蝶在亲昵花瓣一般。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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