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翘伤得很重。由于她当时身在门框内,流苏楼坍塌时,身旁的桌椅为她搭出了一个封闭保护的空间,躲过了火势的燎烧。大夫来看了几次,喂药排出了大量吸入身体里的灰烬,脸色好了许多,只是被砸伤的脚。大夫摇摇头,道:“即便用心护理,走路兴许能掩饰些,舞蹈却是终身不能了。”贞娘有些遗憾,舞蹈向来是翘翘所长,但她更在意的是,翘翘咬紧了说不知那盒珍珠的去处,应该是被火烧没了。她并不全信翘翘的说法,她自己也去查看了数次,放置木匣的暗格明显已经被人打开过了。若真是被火烧了,怎么能连半点儿痕迹也不留下。但她也不敢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余爷,依着余爷的性子,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她只好换着法儿地来套翘翘的话。翘翘则一脸木然,等身的长发被火燎去了大半,剩下的光秃秃扎在头顶,在配上一副无喜无哀的面容,原本的绝世佳人竟如活死人般面目惊悚,她生命的灵动像是在那一场火灾中被烧尽,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而已。 然而,翘翘此时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她当然知道那匣珍珠在张令铎手里,但她却不能说,一则是没有证据,二来张令铎身居军中要职,掌管着数千兵马,余爷和贞娘纵是再有势力,又哪有本事能从他那里把珍宝拿回来。既然如此,说了也是没结果,凭着她与张令铎的关系,反而让人疑心是事先的串谋。更重要的是,张令铎如今以为她早已葬身火海,她的存在,便是对他不仁不义之举的指证,搞不好连他也要起杀人灭口之心。翘翘每次想到此处,止不住的泪水便要涌出眼眶。数载的情意终还是抵不过一瞬的贪念,本以为他便是自己此生的良人,没想到造化作弄,两人竟到了如此地步。 翘翘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蛛网粘住的昆虫,全身上下,黏黏嗒嗒,无论怎么挣扎,都逃脱不开这张网的掌控,反而更快地引起捕食者注意,最终沦为他人果腹之餐。一场大火,不仅烧尽了她的所有,甚至将她仅存的运气也一并儿用光,剩下一具残躯,苟活于世。 余爷是个富贵闲人,所居之所自然讲究。堂上一套酸枝木的官帽椅,陪着一张银杏金漆方桌,上悬挂了幅白鹤祥云图,画轴许是有些年头了,但白鹤翅膀仍雪白发亮,在满堂通明的灯火照射下有些闪着人眼。他一身素色长衫,外面罩着轻貂绒镶边的烟色缎子夹褂。颌下留着至胸的长髯,显颇有威严。等不动声色地听完贞娘“查询未果”的禀告,阴骘的脸上渗出了一丝笑意。 余爷望了一眼贞娘,缓缓道:“翘翘,日后是怎么个打算?” 贞娘陪着小心,斟酌道:“这丫头命大,就是腿受了点伤,嗓子、容貌都没坏,好好调养一段时日,仍是永乐楼的摇钱树。” 余爷不置可否,摩挲着戴在手上的那颗绿翡翠,幽幽的玉光照在脸上,映出侧侧的阴影:“永乐楼都烧尽了,摇钱树都变成了花钱树。” 贞娘一怔,连忙笑道:“永乐楼不过毁了几间房舍,前面的门脸铺子还在,各阁的姑娘丫鬟也都在,只要稍加重建,永乐楼仍能为您日进斗金。” “那这修葺房舍的银子哪里来呢?”余爷冷不丁问了一句。 贞娘收住了话头,她知道余爷必是心中早有盘算,便不再多言,赶忙请教。 余爷瞪了她一眼,语气冰冷得如三九寒冰:“一笔生意做赔了不打紧,要命的是傻愣愣地还在往这窟窿里埋钱。翘翘这丫头生了别的心思,她不说,我也猜得到几分,你还指着她给你赚钱,让人活活笑死。” 贞娘想替翘翘辩解几句,抬眼看到余爷的神色,吓得不敢出声。 “既然外头人人都说永乐楼的翘翘姑娘不幸葬身火海,我们便借着这个漏子,你明日便去府衙替她消了户籍。前几日,通汇钱庄的程少东家找到我,眼瞅着程老爷子不行了,想在出殡那天给老爷子配个冥夫人,到地底下去伺候。若是将翘翘卖给他,这般伶俐动人的姑娘,必然能得个好价钱。” 贞娘吓得失了魂魄,声音都变得尖锐扎耳:“活人殉葬,这朝廷要是知道了,可是死罪啊。翘翘她跟着我这么多年,实在不忍心。” 她的话还没说话,则被余爷厉声打断,“她的腿已经坏了,难道要养她下半辈子吗?入葬前,先给灌了水银,就是个活死人陪葬,朝廷查不到。”贞娘还欲争辩,余爷狠狠道,“失了珠子的过错,我还没追究你,难不成你想替她去地底下服侍程老爷子?” 贞娘哑然失声,抹着泪悻悻离去。她也没瞒着,在给翘翘端上一碗混着水银的汤药时,将这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在贞娘的心里,翘翘是个聪明且重义气的姑娘,而不将她骗着送进墓穴则是她自己能对翘翘尽的最后义气。 翘翘端起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混着一股金属气息,堕入喉头的那一瞬,几欲作呕。翘翘苦笑着看着贞娘,哀求道:“反正终是一死,我也无力挣脱。只求阿娘不要再让我喝这药了,行吗?” 贞娘看着翘翘灰青无光的脸庞,几日前还是那么光彩照人,心中愧疚,强行忍住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哽咽道:“只要是阿娘能做的,都依着你。”这句话在翘翘红极一时的日子里,贞娘几乎每天都要说上几遍,而今听来,入耳则是几分刺透心扉的酸疼。 几日后,程老爷殡天。按照事先的安排,一身大红色凤冠霞帔的翘翘坐在蒙着黑布的步辇上,被四个“孝子贤孙”抬进了程老爷子的墓穴。长长的甬道在众人退出后,被一铲一铲的泥沙封堵上,光线也一缕一缕地从眼前消失。 翘翘在黑暗的墓穴里不知过了多久。她尽可能离程老爷的棺椁远远的,为了防止坍塌,墓室留有通风的小口,这仍然避免不了程老爷的尸体在几日后开始腐烂,腥臭的气味从豪华的棺椁中散出来,让翘翘一阵接着一阵的恶心。或许再过些日子,她也会变成这样,一动不动地任凭肉身腐烂,管你生前是富甲一方,还是艳绝天下。 然而这些终还是有些遥远,只要还能呼吸一口气,她便想着能够多活下去一天。供奉的果盘吃完了,她开始用手指在墓壁上挖掘,前几日她很幸运地在泥土里挖出了几只蚯蚓,和着强烈的土腥味,她胡乱嚼了几下,便吞了进去,饥肠辘辘的胃因此舒服了一些。可是长时间的干旱,让泥土变得十分坚硬,从前精心保养的手指一会儿就鲜血淋漓。她也顾不上许多,在这六尺见方的黑暗里,什么俗世争斗、市井繁华、真情假爱都幻化成了隔世的阴影,活下去也许非常艰难,也许希望渺茫,却是她此时唯一所想。 人求生的欲望能支持多久?在茫茫的黑暗中,这个念头似乎随时会在心头熄灭,然而只要一刻未熄,却仍以微弱的光,照住了同样微薄的生命。 两个月后,当赵匡胤带着他的黑衣军挖开程家墓穴时,被靠在墓壁上气若游丝的翘翘吓了一跳。他此时任黑衣军统领。所谓黑衣军,是后周朝廷暗地里蓄养的一支编制部队。主要任务便是偷偷挖掘各地坟墓,以获取其中丰厚的陪葬品以充军费。柴荣便是依靠着黑衣军丰厚的所得,才敢大胆地在灾旱之年,减免天下税赋,以安民心。但由于掘人祖坟,其罪滔天,比多收几成租税更易激起民愤。所以黑衣军的每次行动都极为隐秘,通常选在夜间,全军身着黑衣,以蔽人耳目。 程老爷子随葬品极其丰盛,赵匡胤老早便得了信报。但他性子稳重,仍等待过了七七之日,才带军来偷挖,没想到墓中竟有活人殉葬,倒是让他颇感为难。 赵匡胤从亲近手中接过火把,将火光照在翘翘的脸上,他认出了这是永乐楼的头牌姑娘,与他的亲信下属张令铎来往过好一段时间,感情甚笃。甚至跟自己也有几次酒席逢面的机缘,前两个月听说在永乐楼火灾中丧生,怎么却被人封在墓室里?又恰巧被自己掘了出来。救还是不救?赵匡胤在心中暗自盘算,救了兴许能卖张令铎一个人情,但黑衣军的所为必将暴露,不知这姑娘什么性子?为她担着这样的风险是否划算?可真让他活生生地见死不救,他心底仍有几分不忍。 赵匡胤心里正踌躇难决,火把上的火苗随着他的心思变换,一簇一跳地将现场照得昏暗不明。 墓地中一片狼藉,毛绒绒的月光透过无精打采地树叶影影绰绰地落在翘翘削瘦的身子上,越发显得她弱得可怜。 忽然之间,一道闪电惊过天际,将天地照亮如白昼,翘翘看着赵匡胤的眼神,竟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赵匡胤心底一凛,紧接着轰隆隆的焦雷滚过,黄豆粒大小的雨点从空中砸落下来,近半年干涸的土地上被激起了阵阵尘土,很快,飞尘又被雨滴包裹住,一股湿润的泥香迅速散开。眼见一场瓢泼大雨倾然而至,苦旱已久的黑衣军士们各个面带笑意,低声欢和着。 赵匡胤挥挥手道,“快救人。” 本想救她的人最终害了她,本不想救她的,却救了她。 这或许便是她的命数吧。
第2章 交易 久旱的甘霖下了大半个月,檐外的细雨蒙蒙,飘飘洒洒,像蚕丝般的剔透晶莹,无穷无尽,像一股脑儿想要补足上半年的亏空。未死初生的翘翘仿佛整个人都融进了这漫天漫地的烟雨之中,伴随着细碎的雨滴声,生的希望渐渐从心底漾开。 赵匡胤的宅邸在浚仪街北端,出门左转便是太平兴国寺与启胜书院。主人赵匡胤是个慷慨的人,既然决心要救翘翘,便命人捡着名贵的药材、食料为她调理,又拨了一个好使唤的小丫头叫芳儿的过来伺候。自己只在她初醒时来探望过一次,试探性地问了句:“要不要告知张令铎?”翘翘面上平静如一潭春水,淡淡答道:“张将军事务繁重,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赵匡胤心下了然几分,自然接口道:“也好,令铎下月便要领兵西征,也不急在此时扰了他的心志。”便任由她住着,依旧锦衣玉食地供养着。赵府本就是个极清净的居处,夫人贺氏不喜奢丽,整间院落布置得清雅宜人,与当朝的官宦贵人喜爱奇石不同,赵府院内多植花草,翘翘居住的西院北面便依次种了一排玉兰树。盛夏时节,浅玉色的花梗坚强地矗立着,亭亭如荷,从翘翘的眼中望去,那初绽的花苞仿似带着微光的美玉,层层叠叠地堆成了雪。晚风有时将花香带进屋里,呼吸间便染上了清淡迷离的味道。芳儿有日折了花枝放在屋内,翘翘斜躺在床上,怔怔地看了一日。到了晚上冷冷的月光洒在那个个的花苞,似着缟衣霜袂的天边仙子,于绝寒中透着凌冽的执拗;到了天高气爽的初秋,翘翘已能拄着拐缓缓行走,医师所言,被砸伤的脚恐怕终其一生也难以痊愈,这使得她从小练就的行云出岫步也行得有些颠簸,然而她仍然坚持地在小小的院落里一圈接着一圈地走,试探性地下腰、练腿,时常搞得大汗淋漓,让跟在身后的芳儿担忧不已。寒风乍起时,原本残落的头发已长至齐肩,原本枯槁的面容也逐渐恢复生机,从胭脂盒里沾了一点桃红色的脂粉,就着露水,晕晕地拍在两颊上,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中渗出了一抹绯红。她开始与赵府的女眷们往来交际,一早儿便起身陪着赵老太太念经诵佛,她嗓音清丽,将佛经也念诵得十分入耳。她在中午则帮着贺夫人打理家务,帮手烹制出合宜的菜肴,甚至与赵匡胤的两个妾也竭力相交,将青楼中秘制的养颜方子告诉她们,赢得彼此的好感。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切的背后,她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关于赵匡胤的一切消息,她知道,自己的机会就在其中。时近年底,赵府迎来送往的应酬也逐渐多了。本应主持局面的夫人贺氏却缠绵病榻,勉力维持着局面。赵匡胤对前厅的接待也只能草草应付,更多的心思花在了寻医问药上,时常命人寻来各种益气滋养的补药给贺氏调理。翘翘静静地看着,机会,终还得自己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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