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氏,她呆坐的神情像一尊雕坏了的木胎人儿,靠得近了,方能察觉到被疾病缠绕多年的身体下,藏着令人心骇的忧心与恐惧。为了不在殿前失仪,贺氏勉力将咳嗽强吞进了喉间,她单薄如枯叶般的身体猛烈的起伏了几下。解忧心头泛着淡淡的酸涩。何必这样折磨一个善良平凡的女人?她根本无法经受住宫廷的惊涛骇浪,她只属于那个栽种着凤凰树的宁静的后院。解忧理解了赵匡胤的担忧,这份担忧代表着一个男人能给一个女人最大的体恤。他愿她一世免于惊忧,愿用此生的碌碌无为换得她的现世安稳。这是在解忧出现之前,赵匡胤便做好的选择。 若不是自己不知轻重的交易,或许这个女人应该正在自家的庭院中与夫君闲话家常。二品诰命的华服,是荣耀,亦是毁掉静好岁月的诅咒。 解忧抬眼望着殿上那小人得志的霜贵人,嵌丝如意纹桃色常服罩着她孕后丰腴的身体,绷出一道道不和谐的纹路,金晃晃的五福步摇对称地插在发髻两边,对于她的位分来说,这样的打扮显然严重违制。不过亦没人愿意去触一个怀孕宠妃的霉头,这愈发纵容了她张狂的气焰。上好的青烟棒勾勒出飞扬的眼角,带着十足的挑衅正斜觑着秦妃。解忧只觉得胸口气闷得很,明晃晃的灯光照得有些晕眼,这百口莫辩的委屈几乎让她产生幻觉,仿佛在这大殿之上,正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在此之前,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力。凭借着自己的聪明美貌、善懂人心,她向来是能够左右逢源,化险为夷的。但她所有自以为是的优势,在对方眼中都幼稚的像个笑话。一瞬间,解忧发觉自己近乎被愤怒与慌张控制住,她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却发觉右手颤抖的厉害,壶柄几欲脱手。幸好贺氏瞧见,一把将她的手握住,枯瘦的手却有着超乎想象的力量。酒壶不再颤抖,樱红色的琼液从细长的壶嘴中流出,稳稳地落进白玉制成的酒盏之中。 分明自己也很害怕,却能给人予平静的力量。解忧突然明白贺氏是她这生都不能成为的女人。贺氏平庸无奇、訥于言且不敏于思,一生心无旁骛,只做一件事,便是守住赵匡胤妻子的身份。她不计较得失、不在乎旁人非议,不嫉妒、不怨恨,只是心静如水的坚守着,守护着赵府上下,也守护着自己承受不起的这顶二品诰命。 符皇后高坐在宝座上,凤冠上下垂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浮动,便形成了一些光影掠过她年轻的面颊。帝后之间的距离很近,在柴荣闭目思索的时候,皇后便默默地注视着柴荣的侧影。高挺的鼻梁和微微下陷的眼眶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为这位身材不算高大的君主增添了几分英气与硬朗的感觉。她从未这样打量过他,她并不是他原配的妻子。在她小的时候,柴荣是她外祖父的养子、也是她姐姐的丈夫。后来,姐姐去世了。父亲让她成了他的续弦,成了大周的皇后,继承了郭家留下的权力,成为上一代帝王家族在朝堂上最名正言顺的利益守护者。两个陌生人莫名的结合,过了这么多年,仍像一对陌生人。柴荣让她练习着做一名皇后,父亲让她学会在后宫中掌握权力。她自己心里十分清楚,宫中的岁月寂寞且悠长,各宫之间相互的角力与斗争是唯一的消遣。这次似乎是她第一次从后宫争风吃醋的小打小闹中跳出来,站在台前,面对郭家的敌人。她对赵匡胤的印象其实少的可怜,大约只是逢年过节站在群臣中一个不起眼的身影。她对解忧的印象还鲜明几分,在延福宫命案时,那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丝丝入扣的分析将长孙妃精心布下的杀局搞得狼狈收场。如果那天她将解忧带走,施以恩惠,今日是否如此?符皇后很快便否定了这一念头,她自知自己是个寡情的人,更清楚赵匡胤日渐成为朝中新晋官员们的领头,再加上军中的威望,隐然威胁到了他们这些旧日门阀的利益。趁其羽翼未丰之时,除之后快,此时是最佳的时机。遽然而起的夜风从西窗刮进殿中,将宫中女眷佩戴的环佩轻撞地铃铛作响。符皇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姐姐嫁给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那么恩爱,望他的眼神都痴得跟长孙妃一模一样。倘若姐姐能活到成为皇后,今夜端坐于此,对于诸多利益的计算还能如自己这般冰冷么?符皇后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心中轻笑,自己是胜过姐姐的。 姐姐了解这个男人,而她了解这个君王。柴荣信任赵匡胤么?当然,至少在将兵权交给他之前。能干的将领,忠诚的臣子,是每个君王梦寐以求的。可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当全国半数的兵力握在赵匡胤手上之时起,这个局面就发生了扭转。亦或者说,从那时起,一个高坐朝堂之上的帝王对一位领军在外的将领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担忧与疑心,这是源于一种自保的本能考虑。与秦妃的暧昧,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足以让柴荣对赵匡胤的信任,朝着猜忌与厌恶急速滑落。符皇后想到此处,轻轻地扬了扬眉毛,自己亦是胜过长孙妃的。 殿上尴尬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四皇子宗训的一声哈欠打破了胶着的空气。早已过了平日就寝的时辰,小孩儿自然熬不过大人,宗训用胖乎乎的手搓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强忍着睡意道:“父皇,儿臣一点都不困。” 郭妃脸上有些尴尬,起身道:“陛下,后妃私通乃是大罪,如今赵帅领兵在前线,干系重大,万不可贸然定论。陛下还是请细细查清此事,再做判论。” 雅贵妃扫了一眼宗训,幽幽说道:“郭妃真是有趣,一面心疼训哥儿熬不住,一面又想充当好人,谁不知那解忧娘子与你有救命之恩,此时有心要糊个稀泥。臣妾倒觉得既是大罪,更应早作判决,不然还要任由这妖妇秽乱宫闱到何日。“说罢,她翻翻眼皮,不屑道,”再者,训哥儿也太不济了,这才几更就困乏了。平日这个时候,曹王还在温书呢。” 郭妃正欲澄清,转眼却间柴荣的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刮过,森然道:“这边是一团吵闹未有分明,你们在那头又吵上了。朕这后宫竟成了市井泼妇们随意吵闹的场所,真是令人可笑。” 符皇后闻言,轻轻欠身,头上的珍珠翠玉九翚凤冠便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起身缓缓拜下:“内束不力,是臣妾的无能。让心怀不轨之人有机可乘,是臣妾的疏忽。只是此事事关皇家体面,在场诸妃都听得明白,若没个分辨,怕是人言可畏,毁了秦妃清白,更连累了皇上的英名。” 话已说到此处,柴荣冷冷一笑,指着曲终散场的大殿,道:“一段宫闱秘闻,尚未求证,便在这大殿之上又吹又唱的。皇后是故意为百姓制造茶余饭后的话题吗?” 柴荣的震怒,让符皇后略略冷笑,语气却愈发轻柔温顺:“今日之事,虽是臣妾有意谏言,却也有三个不得不顾的苦衷。臣妾读书不多,却也知防民之口胜于防川。浣溪沙之戏,并非自宫中而起,却事关陛下妃嫔、皇家清誉,此为一不得不顾;秦妃自入宫来,宠冠六宫,对秦妃的一切非议,陛下皆置之不理。秦妃行为常有失规矩,依仗盛宠,臣妾却约束不得。长此以往,颠倒尊卑,宫中规矩形同虚设,此为二不得不顾;臣妾不干政事,却心系朝廷安危,知赵帅出征多月,与李唐鏖战。屡有战机,却又屡屡错过。此战事关大局,若真如戏中所言,赵帅因爱慕君王宠妃而生异心,臣妾如何能知而不报。此为三不得不顾。“ 话音落下,在座众人不免窃窃私语,显然已经对这位心系大局的贤后心悦诚服。柴荣环视全场,目光中尽是不愿置信的痛楚与疑云陡生的猜忌,他可以容忍秦妃心有旁骛,却无法接受他最心爱的女人中意自己的臣子。这是这位英明的君王最大的软肋,如今正被侯王与符皇后牢牢地握在手里。 柴荣站起身来,艰难地踱步到秦妃座前,囧囧目光压抑着无法言表的伤心。须臾,他问,“你为何一言不发。” 秦妃抬起头,两泓眼波中藏着无数的委屈,望之生怜,神色却平静如常,道:“臣妾未得询问,不敢擅言。” 柴荣一愣,语气不由自主的温和了许多,道:“朕许你自辩,若是无辜,朕必还你清白;若真有其事……朕亦不能姑息。“ 秦妃盈盈而出,拜倒在地上,宽大的粉色裙摆像一朵娇嫩欲滴的蔷薇,在脚边绽放。她娓娓叙述,声音像是微风拂过水面,划出不惊不奇的波澜:“臣妾出身江南,母国战败,以妾为贡女,跋涉而来。娘家、父兄、亲友皆在千里之外。因此,自入宫第一日起,臣妾便知,与其它妃嫔姐妹相比,臣妾唯有陛下一人可依靠。皇后指责臣妾行为乖张,臣妾不敢辩驳,然而究其缘由,不过是因为臣妾恪守了真诚二字。“她眼波闪闪流动,毫无忌惮地盯着柴荣,道,”陛下可曾记得,臣妾说过,即便此生都不能爱上陛下,也一定会坦然相告,不会欺君、骗君。“ 这番赤裸裸的表白,无异于当年在殿上宽衣。众人的鄙夷之声顿时响起,就连郭妃也不住摇头,捂了宗训的耳朵,似不忍听闻之状。解忧却惊得差点喷笑,这句话算是青楼的入门情话,对不谙情事的愣头青尤其有效。果然,柴荣闻言,眼光一敛,勾起了心中的柔肠,正欲出言安慰,却被符皇后断喝声打断:“恬不知耻,身为妃嫔,却心系他人。竟在大殿之上做这般言论,对妇德伦常可有半点敬畏之心?“ 柴荣皱了皱眉头,眼神中满是无可奈何,对秦妃道,“无论你是不是贡女,如今身为皇妃,便要知道谨言慎行,不可不再任性胡说。“ 秦妃凝视柴荣,淡淡笑道:“臣妾只是想告诉陛下,臣妾从未在您面前说谎,从前未有,将来也不会。至于臣妾所谓的故人,陛下从未问过,臣妾也未提及。今日被逼至此,臣妾便让大家见见这位故人。”说罢,秦妃顾不得他人狐疑的神色,微微挺直了身体,从腰间解下一个样式别致的香囊,打开外面的布包,露出一个大约婴童手掌大小的木匣子。将面上的木板推开一些,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灰烬,却不知是何物。 众人面面相觑间,霜贵人突然反应过来,像被蛇蛰了般跳开,满脸嫌恶的模样,恶狠狠地说:“这是死人的骨灰。” 秦妃淡淡一笑,道:“你倒也识得。” 此番变故倒在皇后预料之外,她迅速递了个眼色给霜贵人。霜贵人会意,走上前,唾了一口,道:“这等晦气之物,是宫中禁忌,偏你随身携带,光这一例便该活活打死。” 柴荣对霜贵人的恶言收紧了眉头,却又在下一刻缓缓松开,抑制不住激动道:“他死了?” 秦妃面有戚色,道:“臣妾并非生而为妃。两国大战前,臣妾亦不知会远离故土,远嫁此处。他是我自幼选定的未婚夫,为国出战而死。渡过长江之前,我将他的骨灰混上了故国的沙土,聊寄相思而已。“秦妃说罢,仰起头,目光盈盈含情,”臣妾答陛下所问,那人不是赵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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