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说得这般动情,在座各位不少是自远处嫁来女子,心中不由多生了几分戚戚之情。霜贵人冷哼一声,面作镇定道:“骨灰都拿出来了,真是膈应人。不过那日赵帅到你屋里之事,你又作何解释?” 一旁的兰玉闻言,慌忙磕头不止,赌咒发誓道:“奴婢亲眼所见,若有半句虚伪之言,死后愿落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秦妃眼风淡淡扫过兰玉,像在打量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声音清泠有利,像在诉说一件事实,“赵帅从未到过昆玉殿。” 没想到她竟生硬地赖掉,兰玉不觉露出了三分慌张的神色,脱口道:“奴婢分明记得,赵帅是二月初九,到了昆玉殿,在前殿呆了半个多时辰,奴婢不会记错。” 秦妃只淡淡道:“你记错了。” 雅贵妃刚领了柴荣的训斥,此时却又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道:“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便是争到天亮也没有个结果。不过臣妾想来,这兰玉是秦妃自己宫里的人,能站出来指证自己的主子,不论存了什么心思,也是拼尽了自己后半生的安逸日子,所言却细致入微,听着倒不像假话。” 兰玉连忙磕头称是,“奴婢确实句句属实。” 郭妃倒是不屑,道:“这兰玉充其量不过是在外间伺候的宫女,所谓亲眼所见的也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节。况且时过数月,便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赵帅就是那日乔装之人,这份本事,臣妾自问是没有的。” 柴荣凝视着秦妃一脸的坦然,他自然很满意她的答案,可是却不能尽信。柴荣略带歉意地将目光移向兰玉,询问道:“除了你,可还有别的人证或物证?” 兰玉紧咬牙关,并未作答。 锦柔在旁早已听得索然无味,见此僵局,不失时机地插嘴道:“闹了半天,原来只是一个宫女口说无凭的孤证。凭她这身份也配与秦妃对峙,这般不分尊卑即便在我党项,也不能如此草率。” 锦柔的话是个大道理,但对于宫妃私情的处理向来是不论常理的。历来只要有人检举,必得查究,即便查不出实证,这妃嫔一生的清白也毁了,后半生便在不死不活的过着。宫妃们皆知此理,平素对伺候的宫女大多和颜悦色,轻易不打罚。 霜贵人当然明白此中关节,她悠悠道:“郡主出身外邦,不明白此事的难处。两人私会密室,本就不易被人察觉,能有些许破绽露出,已是难得,如何能强求实证。“ 这么一来,局面再次凝滞。柴荣半靠在宝座上,手指在眉间摩挲不已,半晌未开言。 “奴婢有物证。”兰玉突然一声,惊得众人心头同时一凛,目光紧紧盯住她身上。 兰玉重重地磕了个头,抬眼偷望了一眼符皇后,迟疑一刻,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抖抖索索地从外裙内解下一个翠绿色的玉牌,双手递给柴荣,瓮声道,“奴婢之所以能认得赵帅,是因为……因为事情发生后没几天,有人送了奴婢这个东西。说是黑衣军的信物,说奴婢对他们主帅有恩,可凭此物,到京中六尺桥头的一家典当铺中兑换白银千两。奴婢想到那日之事,心想这许是给奴婢的封口费,便收下了。这……也算是个铁证。” 柴荣接过玉牌,对着光仔细查看了一番,冷冷道:“那你怎麼没去兑换白银?” 兰玉咬着嘴唇,道:“去了,可……可六尺桥周边几里,都没有典当铺。奴婢……奴婢想,许是搞错了,才特意留心赵帅,方确定正是那日出现在昆玉殿的男人。” 柴荣的口气听不出半分情绪,“那你之前为何不将此物拿出?” 兰玉连连磕头,道:“此事奴婢未弄明白,不敢擅自回禀。若不是秦妃矢口否认,陛下紧紧相逼,奴婢也不敢将这私受贿赂之事讲出来。”兰玉见柴荣面色铁青,又转向符皇后,呼道,“皇后娘娘,奴婢说的都是实情,这也确是黑衣军送来的东西,上面有黑衣二字,奴婢找人问过的。” 符皇后气得面色铁青,她没想到遇到一个自作聪明的兰玉,为了贪图小利,竟隐瞒了如此重要的关节。她压了压心中的愤怒,神色恭谨道:“臣妾此前未曾听闻此事,还请陛下查验。” 柴荣冷笑了一声,命人将玉牌递至贺氏面前,道:“赵夫人便在场,可否替朕查验一番。” 贺氏支起病体,端然行了一礼,方才拿起那玉牌,细细查看,又恭恭敬敬地放下,欠身道:“陛下知晓,黑衣军从未有过玉牌之类的信物,此乃矫伪之物。” 兰玉大惊,连连磕头,“奴婢……奴婢不知,这确实是赵帅所赠之物。也许是……赵帅私藏,赵夫人不识得。”兰玉声若蚊吟,无力地反驳道。 “蠢货!”柴荣怒斥道,“玉石素有招灵的功效,黑衣军对玉石避之不及。即便有信物,也不可能用玉石制成。” 解忧微微颔首,黑衣军往来与新坟古墓之中,从来身边只带木器辟邪。玉石,一直都是军中禁品。以符皇后的心思,自然不至于犯下这般大谬,想来可能赠玉牌的人便是,秦妃。 秦妃依旧静静地跪在那里,想一支旁逸横出的清水芙蓉,在满殿娇狂诡异的气氛中,仿若与己无关的旁观者。那日赵匡胤贸然进宫后,她派人仔细查探了赵匡胤接触过的所有人,将所有知情者都灭了口,唯独留下一个兰玉,又假装以黑衣军的名义赠送了一块漏洞百出的玉牌。为的便是这一刻,将局面翻盘。 这个女人真沉得住气啊。解忧在心里暗自感叹。 柴荣缓缓转过身去,盯住符皇后,澹然道:“皇后要不要再验验真伪?” 符皇后面色微微发白,强自镇静道:“臣妾相信陛下公允。许是有人为混淆视听,故意将一块假玉牌送给了兰玉。”一百件真相中混进了一件假证,便足以让人对其它真相置疑。 “皇后这话太牵强了。”锦柔轻轻皱起了如远山含黛的峨眉,轻轻道,“究竟是以假为真,还是以真为假,如今已经很清楚了。必然是有人要嫁祸秦妃与赵帅,找来与赵帅相貌相似之人,故意在这个宫女那留下印象,又以玉牌引诱她却求证赵匡胤,没想到这块玉牌画蛇添足,反而成了证明阴谋的关键。“ 兰玉磕头不已,慌忙道:“奴婢愚昧,受人蒙蔽,皇上恕罪,恕罪。” 郭妃轻轻笑道,“郡主确实好心,倒替这个奴才把罪责摘得干净了。臣妾在宫里时间久了,早见惯了这些奴婢趋炎附势、卖主求荣的丑态。为了些许利益,哪有她们不敢说的谎言。或许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她凭空捏造的,还弄了块假玉牌来欺蒙陛下。幸得陛下圣明,才未被蒙蔽,不让秦妃与赵帅蒙冤。“ 雅贵妃见势头不对,忙见风使陀道:“郭妃这话不错,若由得此人在宫中兴风作浪,连自己主子都敢混乱攀咬,还有什么做不出的。请陛下早下决断。” 柴荣的目光静静一沉,眼中的疑虑显然并未完全消除,他转向贺氏,问道:“赵夫人以为如何?” 贺氏淡淡说道,“妾身一介女流,不敢妄议。只斗胆问一句,对赵帅的置疑与流言为何偏偏发生在此时?” 一句惊天,柴荣低垂的眼睑微微颤动,恳切道:“是朕约束不力,容得这宫妇在此生事。“柴荣转身指着兰玉,杀气凛然道,”这贱人中伤主上,赐殿前杖毙。“ 兰玉吓得面如土色,与拖她的侍卫挣扎抗争着,极力喊道:“奴婢没有说谎!都是实话!娘娘,娘娘救我。” 符皇后冷峻着脸,牙齿在下唇咬出了深深的痕迹。她目睹着优势在眼前转瞬即逝,她算到秦妃的巧舌如簧,却没料到自己选中的棋子竟如此愚笨。本就是刀尖上的角力,一招失措,时机已过,便再难追回。 解忧扶着贺氏,遥遥地站着,见那兰玉被衣冠不整地拖出去,听她的呼号之声在耳边越来越淡,终于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贺氏的身体颤抖得厉害,解忧自己也近乎脱力,两人相互倚力,像两张无所依靠的浮萍,随波起伏。 “皇上,”符皇后澹然开口,“即便秦妃与赵帅之事纯属乌有,但她心中仍念故人,确实亲口承认无疑。陛下对此若仍要姑息纵容,后宫之乱,便祸起今宵了。” 柴荣眉心咻地一跳,他的神情像是在忍受一种极度的痛苦,沉思片刻,淡漠地说道:“秦妃言语乖张,有悖妃德。夺其二品妃位,降作宫人,罚在养德院抄经,非召不得见。霜贵人怀孕辛苦,赐住昆玉殿,待日后诞下皇子,再做封赏。“他又转向贺氏,沉吟片刻,道,”赵贺氏,深得妇德,为朝廷命妇之表率,赐封硕人,留居宫中,待赵帅凯旋之日,一并加封。“ 霜贵人与贺氏双双拜倒谢恩,嫣红的灯光高悬头顶,像银瀑一般撒在二人身上,又倾泻至脚旁,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漾起一层薄薄的光。两人对比强烈的身形,在解忧心底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她明白,这一战,虽未被置于死地,但搏命换回的,也仅是片刻的喘息。柴荣的封赏,仅仅是为了稳定前方将领的军心,他深深的猜疑甚至不加掩饰地传达给了在场所有人。 他还将贺氏拘在了宫里。解忧只觉得被人掐住了咽喉,半分大气也呼喘不出。 从大殿中走出,天黑得似一块纯墨,把一勾上弦月,遮得影子都看不见。夜风吹在身上,竟凉飕飕的使人不住一颤。贺氏本就虚弱,方才耗费了心血,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如今被冷风一激,俯下身子咳喘不断。解忧望了望天边,越堆越浓的乌云将天压得极低,间杂着轰隆隆的闷雷,似乎连这皇宫中星星闪烁的灯火都要被吞噬掉一般。解忧将外袍披在贺氏身上,紧锁着眉头,道:“夫人,先回屋再做商议,待会指不定还有场大雨。” 两人逆着风,沿着厢廊急急走过,只一刻过后,背影便消失在如幽暗海洋的夜色之中。
第45章 夜殇 夜色如殇,无边的浓墨夹杂着暴雨前夕的夜风,狠狠地抽打在解忧一行人的身上。她下意识地搀紧了贺氏虚弱至极的身体。从昌德殿走到庆寿宫,路途遥远。内务府没有备下她们的轿子,只得步行回去。一步一踱,像是要走一世。宫墙底下,随潮气蔓延而生的青苔又厚又滑。贺氏一步不稳,摔坐在冰凉的青石阶上,剧烈的疼痛使她无法起身。 偶尔闪过天际的电光,照亮了天际。漫天乌云凝聚,预示着暴雨顷刻即临。芳儿满脸焦急,道:“还有一多半路才到庆寿宫,不如奴婢先快步回去,寻了软轿再回来接夫人与娘子。” 贺氏跌坐在地上,华贵的缂丝如意纹朝服粘上了些许泥土,关节处撞在台阶上,显然是伤到了骨头。解忧咬牙问道,“旁人皆有车轿接送,为何偏偏漏了我们?” 芳儿双眼微红,嘟着嘴抱怨不休:“内务府的黄公公,心肠最坏。他说今夜赴宴的宫眷众多,没备下那么多轿子。莫说两架了,就连娘子过来时乘坐的那架也被他调去做他用了。还说,若是夫人愿意等,尽可以在昌德殿中等待,别的车轿闲了,便来接夫人。宴席散了,昌德殿哪里还有人,他这分明便是刁难,也不顾及夫人体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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