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他这般问,那名为让位的长者却只是笑了笑,道:“观礼勿多言。” 聂起微微愣了愣,遂告罪后静候着。 不远处,阿笙微蹙着眉,看着裴钰缓缓放下旭日弓,那弓身长大,近有她半人之高,裴钰执弓的手略显颤抖,却还是完成了他欲做之事,而后便将弓交换给了礼侍。 此刻,她心中念着的是裴相衣的话,针刺之术只有短暂的效果,而祭礼冗长,裴钰随时可能脱力,须得在那之前寻个理由将人带走。 裴相衣为难的样子阿笙还记得清晰,他道,如今裴氏各脉在诸国扎根,反观主家一脉却血脉单薄,若是裴钰倒在这些人的眼前,定然会引来诸多猜测。 也是在这一刻,阿笙方才明白那些太祀长老为何甘愿冒险。 山风拂起她耳边的发,也让她微敛了眉目,连裴氏一个族医都关心着家主后嗣之事,可见裴氏族内盯着裴钰的人便不在少数。 从前,他们寄希望于裴钰为他们守住荣光,如今,他们寄希望于裴钰为他们守住一脉的威严。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儿时离原先生讲的话,天之骄子为何总是早夭,并非如世人常说的天道损溢,而是因为他承载了太多旁人的希冀,那些人以自己无法做到为由,将人生的重量都转嫁给了他,而被转嫁之人只能一次又一次承受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重量,直到彻底倒下。 疾风卷过一线天门,将礼乐之器刮得叮当作响。天门之下,礼侍垂首上前,提醒那人,可从旁离开了,但他却并未随礼侍离开。 他看向那冗长的天门道,延绵而下,仿若一条天梯,笔直地落入凡俗人世。 众目睽睽之下,他抬手取下了脸上白玉的面具,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这个举动引得裴氏众人惊愕。 “家主。” 礼侍欲提醒他,若是被长道之下的人知晓裴九公子尚在世的消息,他名声难保。 然而,裴钰却只是含着浅笑将手里的面具递给了他,便抬步往长梯走去。 太祀的礼侍们见此欲去拦着,却见赵如胜等人一手扶上腰间的配件,当即吓得退了回去。 裴钰看了一眼众人朝他投来的目光,里面夹杂着担忧与疑问,待他走得这般近,他们才看清他墨发不再,一时皆静默了下来。 片刻之前,他才亲手处决了太祀那位德高望重的大长老,此刻却已然换回了温润的眉眼,看着席间的裴氏众人。 他缓缓扫过这些人的脸,许多人他是不记得的,然而他端持的礼却是面向他们所有人。 裴钰缓缓抬手,朝众人一礼,一双眉眼似敛着天光的潭水。他始终噙着谦和的笑意,而后朗声道: “诸位,自出生以来,承蒙厚爱,钰不敢有负,始终以圣贤教训自束,然我不过凡骨一具,非大德天生,亦受七情之苦。” “今日,我欲放下过往种种枷锁,也放过自己。天下人的谩骂也罢,不解也罢,我自当承受。” “不求诸位体谅,但请莫阻拦。” 一时,天门之下,唯有风声还在呼啸,众人看着那矜贵无双的人端着谦和的礼仪,朝众人一礼,而后拂袖朝长阶之下走去。 然,天上的仙欲走入人俗当中又岂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一名青年三步走出,拱手见礼,而后朗声叱问: “九公子,你身负裴氏荣耀,你若这般走入世人之间,岂不是让我裴氏一门跟着被天下人唾骂?” 见裴钰朝他看来,那人下意识欲躲,却还是立在了原地,一副正义凌然的模样继续道: “裴氏于你有养育之恩,你岂可这般辜负?” 这话赢得了旁人的赞同,一时又有几名裴氏族人站了出来,斥责裴钰此行是置裴氏于不顾,非大义之举。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断赢来他人的赞同,甚至有几名年轻力壮之人,一副不惧武力的模样,硬生生拦在了裴钰下山的道路之上。 赵如胜见此欲命人动手,却见裴钰微微抬了抬手,遂又退了回去。 “裴氏是没人了么?” 裴钰尚未开口,便听闻人群中一道女娘的声音响起,众人回首,便见一名年轻女娘走出人群当中,她一袭长裙淑丽,墨瞳如玉,就这般清浅地扫了一眼那些拦路的青年。 “你们自小亦得裴氏教养,敢问诸位,你们又为裴氏做了什么鬼哭神泣的壮举?” 阿笙的语气轻而缓,倒是让这些人一时语塞,良久方才憋出一句: “我们天资不如九公子,自然不比他所能……” 闻此,阿笙微微蹙眉。 “他可是天生便能修书撰文?天生便有你们口中所谓的荣光?” 几名青年在阿笙的质问之下,一时没了彼时的气焰。 “他一个人背着你们这一辈人的责任走到今日……” “你们欲彰显裴氏礼教之法,他来传扬;” “你们欲从天家手中保裴氏长盛不衰,他牺牲自己来成全;” “诸位,你们扪心自问,自己当真有资格拦他下山的路?” 那青年被阿笙问得头都难抬,良久,方挤出来一句。 “可那是家主之责……” 这话未完,却听得长阶之上传来清朗的一声。 “既然如此,我愿让贤。” 众人愕然地朝那人看去,却见他端着柔和的笑意,若暖风拂槛。 裴钰不再理会那些人嘈杂的言语,而是抬步走向阿笙,而后微微叹了口气,旁若无人地对阿笙浅笑道: “我有些乏了。” 闻此,阿笙亦没了片刻前那凌人的气势,笑着回道: “好巧,我有些饿了。” 天光之下,人海之中,他眉眼带笑,与她一边聊着城南水月斋的桂花酥,二人一同走下那象征着贤德的长阶,走进市井的烟火之中。 长阶旁,聂远看着走过自己面前的二人,和他们身后的青山军,心中鼓动。此刻,他心中许多的疑惑已然有了答案,裴钰与沈自轸这两个名字,在聂远的心中终于重叠上了。 长道旁,众人震惊于裴钰最后让贤的话语,而唯有一人,躬身拱手,朝着缓缓下山之人久久鞠了一躬。
第三百二十章 沈裴二人 天光西斜,海生客栈的堂室内又热闹了起来,跑堂的小厮端着茶水忙得脚上生风。 许多从天门道上归来的人将今日的奇事论得不亦乐乎,这最奇之事莫过于众人于礼毕之后看到的人,那自天门道上走下的人定然是早就“死去”的裴九公子无疑! 当年裴钰于通州亡故,引得东境千家悲鸣,如今却道他实则未死,一时让人五味杂陈。众人愤怒于他的欺瞒,又不由多问一句,这假死的背后究竟是因为什么? 客栈角落之内,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将手里的画稿放于一旁,而后笑眯眯给身旁的聂起斟了一盏茶,而后道: “聂兄,我们当中唯有你去过上首,可给兄弟们讲讲,究竟上面发生了什么?” 今日的事着实奇了些,他们这些人躲在山道上候着,哪里窥得了全貌,便寄希望于唯一一个“不守礼法”窜上山的人了。 聂起端起了一副神秘莫测的笑意,喝下了那一杯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将山上所见一一道出。 “但此事奇怪,九公子若是诈死,此刻自曝身份岂非刻意迎来天下人的叱责?” 聂起听闻这话,罢了罢手,他比划了两下自己的头发,“你们是未见到,九公子这般年纪发色是银丝难掩,定然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做出这种决定。” “再来说他假死,你们回想一下,那个时候先帝对裴氏步步紧逼,假死脱身不失为一计。” 这话未尽,席间众人倒是明白了他话中之意,顾自琢磨了一番。 “当年九公子之名盛极一时,换作你我可能轻易放弃这般荣光,去做一个见不得光的人?他为了他的家族做得够多了。” 聂起又想到了什么,沉沉地叹了口气。 “九公子下山之时,裴氏不少人阻拦,看样子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敢独自直面天下人的质疑,当真是勇气可嘉。” 说到这,他脸上挂起了笑意,一旁同为三息堂文士的顾盛春见此,不由打趣。 “你这是今日裴九公子的文章看多了,便对其崇拜起来了?” 聂起摆了摆手,“非也非也,你还记得平南学考时那封无名的信么?” 顾盛春微微一愣,正是因为这封信上的策略他们这所有人才有机会及时参与科考,如何能忘? “锦州墨,价值非凡,非寻常人家能用。彼时我们虽怀疑这其中有世族的阴谋,但死马当活马医,却不曾想不仅以一出民告官引得朝廷注意,还得来几位国士为我等发声。” 见聂起说起这个一副骄傲之色,顾盛春不由失笑。 “你又要说这是那沈大人之举?从前章兄偏信此人,现下你倒是也偏信他。” 他罢了罢手,“就算帝京解救众人是他的托付,但平南学考之时他早已辞官归乡,再说了众人皆知沈自轸清贫出身,哪里有这等人脉手腕?” 聂起笑着将一盏茶推到顾盛春的面前,“顾兄先不要忙着下定论。” 知他这是用茶来堵自己的口,顾盛春倒也不恼,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而后做了个“请”的姿势,请聂起继续。 聂起这才将这段时日从沈自轸及裴钰二人文章当中找到的端倪一一与几人分析。 “胭脂画皮,文字画骨,他人可仿其形,却难仿其意。当年我就奇怪,沈大人一届清贫出身,如何能以俯瞰苍生的视角去谈学无贵贱之分。” 他又指了指在座之人。 “譬如你我,我们从前尚需为衣食奔波,我们所做文字多是市井人生,但沈大人登甲榜第一的那篇文章,论的却是先圣与小儿同学同礼。” “换作你我,这等文字莫说写出来,就算是想一想都觉得是在玷污圣贤之名,为何?因为我等生而被教养要仰视圣贤大德,但他不仅敢在恩科之上写出来,还能以平视的角度,用圣人的语言,将这道理说得人心尽服。这可是一个清贫人家能教养出来的?” “再说沈大人这两年仕途,彼时众人将他骂尽,他做了什么?他利用中枢职权扶持我们结社之权,彼时不少民社之人骂他是借民社铺自己的仕途,其结果呢?他是挥一挥衣袖就辞官归乡,什么都未带走。” 聂起摊了摊手,“这等作为可是你我能做到的?” 他看了看正巧露过的小厮,待人离开后,复才低声继续: “而且,沈大人这朝中一趟,你们再细细回想,给先帝留下了什么?” 说到这,他一拍手,“这不就与九公子为裴氏而假死对上了么!” “就是为了……” 说着他又做了一个凌厉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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