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的兵士见状就要将秋渐架出去,我没有阻拦,只说了句:“先别让他走,在账外等着”。慕恒微愕,在旁叫了声“萧遥”。 我没应声,等到秋渐被带离营帐,才转身下拜:“皇上,萧遥一直想手刃仇人,今日,便让臣先行一步吧。” “不许。”慕恒站了起来。 旁边的几位将军也纷纷阻拦我:“大人,万万不可冲动啊。” “方才秋渐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既然他说刀剑暗器皆可携带,现下我盔甲刀兵毒药俱全,身上也有天机丸。以我的身手,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再者,倘若我进去之后,那边没有按照约定打开城门,你们再攻城不迟。假使他们真的包藏祸心,我也总能撑个一时二刻。” 我不知道西帝是怎样的用心,也不想去猜了。但既然他提出这要求,我便当个挑战应下来。 这两年来,战祸绵延,士兵们流的血已经够多了。若遥州边军过度损伤,又不知南狄会兴什么风波。如果可以,就以我一人冒险,给这场皇位之争落下个不那么血腥的句点吧。 将军们不说话了,慕恒却不肯松口:“朕不准!” “皇上准我要去,不准,我也要去。”我看着他,缓缓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帐内众人未料到我会做出这般抗命的举动,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唯有慕恒急急跟过来拦我。我们俩你追我赶地走到了外头,他回头对帐内众人道:“不许跟着!”而后用力地捉了我的手腕:“萧遥,你就这样不将我放在眼里吗?” “无论如何,这一趟我必须要去。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我看着他捏住我腕子的手,笑了笑,“皇上,你知道,你拦不住我的。” 慕恒的脸色有些苍白,两只眼直直地与我对视,呼吸有些急了。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我去定了。 我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垂眼道:“对不住,慕恒。”说罢,我转身疾行,呼哨唤来了奔霄,飞快地上马朝秋渐所在的方位奔驰。路过那里时,我将他的后领一提,拽到了马上,二人一同飞速朝永安城而去。 我与秋渐在行宫门口下了马。粗粗扫一眼,确实没有埋伏的痕迹,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抽出剑来,抵住他的脖子:“带路。” 不知是由于惊吓还是别的原因,秋渐脸色煞白,眼泪成滴地从脸上划下。 “铁面大人在东宫这十年,太子爷对你情深义重,如今大人真的一点情分都不念了吗?” 我留意着四周,只用余光扫了他一眼。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铁面大人有父亲,太子爷也有母亲啊……当年贵妃和王太师联手先毒死了皇后,才告诉的太子爷,殿下为了掩护母妃,只能受王太师摆布。这些年来,他的心里又何尝好过?大人,殿下待你不薄,你便真是个铁做的人,十年,也该被捂热了吧?” 我没有动容,只道:“怎么?事到如今,还指望我感恩戴德,放他一条生路?” 秋渐似乎未曾想到我会变得如此冷漠,一时更是涕泗横流,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时,他咬了牙,语气也硬了:“铁面,你以为当年叶太医肯去医你,真只是因为你的那一点情面?若非殿下护着你,你早就没命了。如今……你忘恩负义!” “公公是否太过天真?”我强自冷笑出声,“若我没有过这东宫总管,九门提督的头衔,若禁卫军军心不向我,太子爷还会保一个没有价值的人?未必吧。事到如今,你叫我来这行宫,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你明知太子已经为自己铺下死路。” 秋渐哽住了,张了几次口,才戚然道:“是呵,东宫气数尽矣!老奴与你同侍太子十年,从未做过一件对不住你的事,乞大人看在老奴的份上,莫对殿下说这般诛心之语。太子爷他是个可怜人,奴才只求他好走。” 说到这里,他又哽咽起来。 我的喉咙也哽哽的。我将即将涌出的泪水抑了回去,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我可怜他?他逼死我唯一的亲人时,可怜过我吗!”说到这里,我的声音有些颤抖,连忙收了声,深吸一口气,“你不必说了。” 秋渐自此住了口。我们两人沉默着走近了西帝的寝殿。 遥州的行宫并不大,所谓寝殿,只是灰扑扑的一间大房子。此刻,这房子的门大敞着,门后有一个玉屏风。西帝大约就在后头。 我拿不准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便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来,用剑将秋渐逼到前方,为我打头阵。 “陛下,铁面大人到了。”秋渐对着屏风说道。 片刻,那边递来一句话:“遥儿,进来吧。” 我愣住了,良久才回神,搡了一把秋渐,令他先绕过屏风,我再跟上。 屏风后是空空荡荡的一个屋子。屋内置有一方朱红色的矮几和两个蒲团,西帝便坐在其中的一个蒲团上,用玉杯饮着酒。他的身旁有一个金匣子,侧面不远处,是一方很大的,敞开的窗。窗前垂着青纱制的帘,正随大风鼓荡。 他穿了袭雪白的深衣,头上系着根白绢发带,不断被风吹起。他衣裳苍白,脸色也苍白,衬得瞳仁与长发漆黑。 不见他的时候想起他,满心都是仇恨,如今见了,心痛却占了上风,好像结了痂的疤痕突然被揭开的那般痛。我皱着眉,如临大敌般看着他,他却仿佛对眼前的这一切视若无睹,如从前一样浅笑对我挥手:“坐。” 说罢,又吩咐秋渐:“既萧大人已至,即刻传令下去,开城门,降了吧。” 秋渐领命下去。我坐在那人对面,挥剑抵上他的脖子。 他没有躲,只斟了杯酒喝下,仰头的时候,颈间被划出一道淡淡血痕。 “时间过得真快。初次见你时,”他对那利剑视而不见,兀自支着手比出一个高度来,“你才……才这么点儿大。” 我不说话,梗着脖子看他。 “那时候我就想,我做下了错事。说不定有一天会死在你手里,”他转眼望向我,“或许命该如此吧。” 在他的注视下,我仿佛忘了如何呼吸。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总觉得空气不够,让人几乎窒息。 我仍旧沉默着。 见状,他眼神微微一涣,终于敛去了面上的笑容:“记得上次你走前,我曾问你凯旋时可愿做我的皇后。假使这一切没有发生,你会答应我吗?” “假使这一切没有发生?太妃若没有毒杀先皇后,你便不会成为太子,我也不会成为你的护卫……你我命中本无半点缘分。既若有,也是错的。”我感到自己的手开始颤抖,便缓缓将剑放了下来。 “是啊。”他微微一愣,又将手中的酒饮尽。 “你叫我来究竟想做什么?” “想问你,说要护我一辈子,还作不作数?”他定定地看着我。 话音刚落,酒杯突然从他手中坠地,撞出刺耳的声响。随即,他感到晕眩般合了合眼,整个人向后仰去,勉强用手支住身子才不至于躺倒。 鲜血从他唇角溢出。 我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冲过去扶住他,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你怎能服毒?你的命我要亲手来取!”这声音又枯又哑,竟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 那人仰起头来,近乎贪婪地看着我。他伸出手抚上我的面颊,为我擦去泪水,可自己分明也红了眼眶。 “这些年来,我过得很不自在,”他这话断断续续,说得很吃力,“唯一自己做主的事,便是始终未娶,等你恢复女儿身。事已至此,我只想问你……你可曾也对我有过一刻的动心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弱,逐渐消失在喉咙里。我咬牙听着,忍住了没有答他。 我不要他好走! 他喘息急促起来,两只眼乞求般地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扫过。血液不断地从他唇角涌出,滴落在白衣上,如同雪地里全情盛开的红梅。我因此觉得冷透了,从手指到心脏,全都冻得缩成一团。 我知道,他只等我一句话,便可瞑目。可我抿着嘴,任牙齿将唇咬破,嘴里弥漫开甘甜的血腥味,依旧一言不发。 他眼底的光渐而熄灭了。过了片刻,他一笑,用为我拭泪的那只手覆上我的眼睛。 我怔住,随即感到手心传来熟悉的触感。 是他用颤抖的手指,无力地勾出一个字: “好。” 最后一划写完,遮在我眼前的手轰然落下。 我垂眸。怀中之人面色惨白,唯有眉睫漆黑——他没有合眼,长睫掩着一双失神的瞳仁,委屈的,凄惶的,像个孩子。 那年病榻之上,我问哑巴:“要不然等你远行回来,我们成亲算了,你看可好?” 而他手指点在我的手心,良久才写:“下次相见,我再答你。” 他落下第一笔的时候我便明白过来,紧咬的牙齿一下将下唇穿透。可我屏着呼吸,强令自己沉默着。 直到他的手落下,那张了无生气的脸现于我的眼前。 我无声地张开嘴,一滴殷红的鲜血沿着我的下巴砸在他惨白的眉心。 我将那双眼合上了。就在这一刻,先前竭力抑下的那些情绪突然天崩地裂般反噬而来。我听见自己从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呜咽,随即转为颤抖的啜泣之声,而后又变为嚎啕。 我抱住他,那句拼命忍住的回答终于冲破喉咙而出:“不止一刻,整整十年,”我痛哭着摇撼他的身子,难以自抑地低喊道,“慕华,慕华……” 可他只越来越冷。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马蹄声疾疾而来。他的王朝气数也已尽了。 我直起身,瞥见他身旁金色的匣子。打开来看,里头装满了珠宝钗黛,年岁已久,可每件都没有蒙尘,是时常被拿出来擦拭的模样。 忽有郁在腹中的一口气逆置,触动旧疾,竟令我眼前一黑,呕出口血来。失血的恍惚之间,我在他面前重又变得很小,矮矮地仰头望着他。而年轻的慕华俯身下来,修长的指点在我鼻尖,笑言:“愿我的小白五爷快快长大。” 那时,我们已然错了。 我终于把他放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却听见马蹄声到了近前,有人气喘吁吁地唤了句:“皇上!” 走出去才看见,原来是慕恒在屏风后,不知站了多久。 此刻他双眉紧锁,怔怔地看着我,而我伸手止住他开口,声音粗哑:“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我向外走。余光瞥见他绕过屏风,进去瞧他的兄长。 刚才那声音是逢星的。永安城已破,此刻我们的士兵纠结在这里,如临大敌地围着这殿,还不断地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 随行西逃的臣子和侍卫已经被抓捕,纠集在了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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