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彧皱眉,道:“我看你也话也不少。继续说。” “……” 沈栖鸢一晌无言。 她垂落面颊,清秀的容颜,肤光胜雪。 “少将军若视我为累赘,便请让我安然留在山上,我愿一生常伴我佛,虔诚修行,为恩公,为你祈福的。” 鬼神佛陀之说,到底子虚乌有,时彧不信那些,但她相信沈栖鸢的心意,是诚挚的。 这女子虽有不小的气人的本领在身上,但毕竟是善良的,从她不分昼夜地为父亲守灵这点来看,时彧至少能认可她是知恩图报的人。 只不过,“不需要。” 少年嘴硬得很:“我和我父亲一样从戎一生,时刻有可能死于疆场,即便真的战死,也是技不如人,与神佛无关。我们不需要你的诵经。” 顿了顿,他又道:“我如今已是潞州刺史,回京中若再有封赏,俸禄养一家人足够,你还不够格说是我的累赘。” 他的嘴比鸭子还硬,是不可能对沈栖鸢服任何软的。 他心里也从来不把她视作长辈。 父亲说要纳妾,说不定就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居住之所,好方便照顾她罢了,何况纳妾还不成。 她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但眼神里那股慈母般的光辉。 刺眼! 太刺眼! 沈栖鸢怎会懂得时彧肚子里在计算什么,她只是感到时彧对她口吻态度的不善,心里更加明白。 她答应带着自己,不过是因亡父有托,为了完成伯爷遗命。 不过尽管如此,出于对伯爷的崇敬与尊重,她自愿留下,跟时彧一同入京。 “……好。” 沈栖鸢音色绵软,但每当她说话时,总会透着一份温柔与坚定。 两人在山洞里待到晌午,时彧就近摘了一些野果,暂时果腹。 等到天色放晴,将山路晒得干一些了,时彧才与沈栖鸢下山来,回老宅时,彼此都衣衫狼狈,各自沐浴更衣去了。 这一天一夜过去,两人在山中发生了什么,旁人都不敢问。 但他们二人之间看着确是清白无私,连眼神的交缠都没有,相处也与平日无异,看起来,少将军像是接受了这个无名无分的后娘。 沈栖鸢在老宅中修整两日,在孙孝业的安排之下,坐上了载着她前往长安的马车。 她得以与时彧一同上路,赶赴长安。 孙孝业或许是出于对战友的旧情,对她十分周到,时常嘘寒问暖,为她送些沿途摘的蔬果。 但再多的,他也不大方便了。 沈栖鸢对此已很是感激。 马车缀在队伍后半程,时彧与孙孝业都是武将,自是策马在前方,并辔握缰而行。 夜里,队伍就地安营扎寨,沈栖鸢也有一座独立的帐篷,就与时彧的毗连。 晚上是用饭的时间,以告慰一日赶路的辛苦,当篝火燃起,烤肉上的油滋滋地向外冒出,香气能渗透帘幔,钻入饥肠辘辘的沈栖鸢鼻中。 她揉着赶了一日的路现在空空如也肚子,也不知该不该出去,腆着脸,向他们要一块烤肉吃。 思虑再三还是忍住了,让她与陌生男人打交道,不如待在帐篷里待到饿死。 沈栖鸢抱住行军床上的软枕,软枕上都似是烤肉的香气,她终究克制不了人的本能,深深吸了一口肉香味。 这时,时彧端着一碟子羊腿肉进来了。 听到脚步声的沈栖鸢怔忡扬眸,瞥见时彧在床头撂下盘碟,便在一旁,姿态松弛地靠着。 “你、你如何能不打招呼……” 沈栖鸢弱弱地反抗。 但克制不了,眼眸被碟子里的羊腿吸引,瞬息也不离开。 时彧本来烤好了肉,正预备大快朵颐之际,孙孝业提醒了他一句:“沈氏可能一整日没用膳了,仅路上那些干粮,我们男人吃着都觉得糙,她未必吃得惯。” 时彧思忖着,目光望向随风摆动的青靛色帘门。 帘门内,沈氏也不知在做什么。 她要是肚子饿,怎么不自己出来觅食? 时彧心硬嘴更硬,没拿食物进去,打算趁机在外头守株待兔,等那柔弱不能自理的沈氏迫于五脏庙翻江倒海的压力,自己主动出来向他索食。 可他等了半个时辰,羊腿渐渐凉透了也不见那道轻柔婉约、堪比一曲清词的女子身影,犹犹豫豫地寻过来。 倒是他,看时辰已至酉时,该歇息入睡了,无法继续耽搁,只好将羊腿回了一遍火,别别扭扭地端着它向帐篷去。 被她这么一问,时彧冷哼一声,“叫过。不过你大抵是饿晕了,没能听见。” 这女人比他想得更古怪,都饿得把枕头作馒头啃了,还死不肯承认。 看来她更嘴硬。 沈栖鸢想到时彧兴许将她方才咬枕充饥的举动看去了,更加窘迫了。 但这会儿羊腿已经勾得她馋虫大作,她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缓缓坐起身来。 时彧见她磨磨蹭蹭的不干脆,分明垂涎欲滴却还上手,以为她假清高,皱眉道:“莫不是嫌它不合胃口?也是,沈娘子人生最低谷,也不过是教坊那样的地方,应当从没吃过这等腌臜的食物。” 听到“教坊”俩字,沈栖鸢面色发白,瞳孔紧跟着轻颤。 时彧没觉得失言,取下军刀,把羊腿的肉片了下来,分成十四五片,重新搁回盘里。 “不吃就扔了。反正也是多余剩下的。” 少年长腿一抬,便要往外走。 虽然答应一路同行,但时彧可从来没沈栖鸢什么好脸色。 沈栖鸢也知晓他看不起自己,但她以为,身为广平伯之子,至少礼数不可全废,她毕竟曾与他父亲谈婚论嫁过,是他真真正正的长辈。 她声柔气弱地唤住他:“少将军。” 时彧一顿步,刚扭回头,忽听那女子用她固有的那套温柔且坚定、包容且慈祥的招牌语气,道: “你不叫我姨娘了吗?” “……” 时彧目光轻烁,继而眼眶微缩,眉眼冷峻起来。 什么姨娘,你这辈子也不可能是我姨娘的。 他在心里嗤嘲道。
第6章 队伍骑行,遥遥驶向长安。 潞州至长安,沿途多山,途径黄河,加上女眷随行,一行人走了将近一个月,才抵达京畿。 天色将暮,城门已关,时彧与孙孝业决意停驻,于京郊驿馆暂寄一夜,天明之后入城。 馆舍的驿丞听说是广平伯之子潞州刺史回京受封,应许得飞快,当下亲自前来相迎,猫腰细步,句句恭敬。 时彧下马,将马匹交给圉官,道了声:“多谢。” 他正往前要入门,身后的马车里,一只葱白纤细的玉手探出车门,缓缓将车门拉开,露出里边女子素衣乌发的清丽轮廓。 驿丞惊艳得两眼发直。 但更让他惊住的,是不巧此时,林中官道之上响起了一片哒哒的马蹄声。 马蹄声错乱,此起彼伏,乱入耳中,嘈嘈切切。 时彧也回眸,远远瞥见来人,一袭红衣骑服,腰缠宝带,发梳堕马髻,不饰金玉,只簪了一朵丹砂红芍药绢花于发间。 她驾乘骏马而来,飞扬的裙裾似天边皎艳的彤霞,端是英气华贵,不可逼视。 时彧蹙眉,耳中落入驿丞心如死灰的喃喃声:“额滴神呀,怎么是这位姑奶奶……” 不知来人何种派头,能让见多识广的驿丞惧怕至此。 沈栖鸢也没有再下车,侧目之时,只见一抹云霞从眼前刮过,裙角飓风般扬起。 那名少女率领十三名骑士停在驿馆前,自是一眼便注意到了时彧一行人,又见那驿丞吓得两股战战,马背上,少女的身影微微前倾,单肘撑住马头,眉眼睥睨傲视。 “我定的驿馆,你们是谁,也敢来抢?” 驿馆早已被人定下了?时彧锁眉看向身旁驿丞。 驿丞受惊觳觫的模样告诉他,绝无此事。 孙孝业见两方对峙,有些剑拔弩张那意味了,心知时彧绝不是能服软认输的主儿,便作为长辈站了出来。 他是长安为将的京官,对面前的少女也有耳闻,赔笑三分,叉手道:“原来是长阳郡主。看来郡主早已定下了这间驿馆,是我们远道而来不知内情,冒昧唐突了。” 长阳郡主目光停留在时彧身上,少年锋芒毕露双眸冷凝,她哼了一声,瞥开视线,对孙孝业道:“算你有眼力见。姑奶奶从城外打猎回来,天色已晚,进不得城,今夜就在这驿馆留宿了,我这里人多,馆舍房间没有了,你们上别处驻扎吧,这不是带了帐篷吗。” 时彧不是威武能屈的人,倘若这位郡主好言好语相劝,他看在她是女流份上,也可退让一步,但她事前并未曾定下驿馆,仅凭权势妄图压人,趾高气扬,时彧不可能让。 孙孝业返身,不着痕迹地拽了拽时彧的胸口,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告诫:“时彧,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位小姑奶奶,是长阳王的独女,先皇嫡亲的孙女,平素嚣张跋扈惯了,忍一时躲着走就是了。” 长阳郡主谢幼薇,在长安横行如蟹,张牙舞爪,没人敢惹。 她在家说一不二,又是太后的孙女、陛下的侄女,陛下很买她的账,若是被她盯上了,日后长安居大不易。 长阳郡主厌恶有人在自己面前咬耳朵,当下不逊地蹙了两弯纤长眉梢。 “喂!你们占了姑奶奶的地儿了,还不让开!” 时彧拂开孙孝业拍来肩头的手掌,冷笑道:“凡事也讲先来后到,我等奉旨入京,凭何相让。” 谢幼薇显然是没料到面前这毛还没长齐的野小子,竟敢忤逆自己,气得她一撩长腿,沿马背一径滑落,攥着马鞭上前要与他较量。 驿丞看着火药味儿太冲,马上就要打起来了,两头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赶紧上前来劝阻,谁知还没等他开口,那长阳郡主殊不客气,起手便是一记马鞭抽在他的脸上。 这一下,直打得驿丞脸颊皮开肉绽,他像只陀螺被一抽一转,哀呼吃痛地捂住了左脸。 孙孝业是早有预料的,时彧只要不让,郡主一定会动鞭子,当下也不忍细看,走开几步,以免引火烧身。 时彧拂开驿丞,冷冷道:“有何事,冲我来。” 谢幼薇轻蔑地弹了下指尖,“就凭你,你那身板,本郡主一鞭子能打得你跪地求饶!” 驿丞很想上前替时彧辩解一句,姑奶奶,这你可打不过的,这位是连收大业被胡人侵占的十座城池的悍将,其勇猛还在威名赫赫的广平伯之上,您可别我这驿馆里吃了亏呀。 可他捂住了见了血痕的脸颊,连大气都不敢吐,更别说做声了,戚戚然看了眼马车之中的素衣女子,退下了。 沈栖鸢听说面前的红衣少女竟是郡主,当年她身在长安,对年仅十二岁的长阳郡主也曾略有耳闻,时彧若是得罪了她,决计得不到半分好处,想来他们行伍之人,驻扎野地早已习惯了,定要入馆舍居住,也有一二分的原因是为了她这个身娇体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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