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情不自禁道:“就算和太监假凤虚凰的,也比嫁人好。”
第72章 窃书记(五) 殉葬 声量不大,谢翊听得清清楚楚。 她是说,找个太监,与之假凤虚凰。 心底的震惊和隐怒不过片息,谢思瞻记性良好,想起来自己在她眼中便还是个太监。 莫非,她所指之人,竟是自己? 谢翊怔忡抬起手,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抚摸小娘子苍白秀丽的脸庞,但最终只是克制地撤回了手指。 不用言语。 他们是知己,怀有心有灵犀的默契。 她说的,正是自己。 谢翊不通情爱,不明白此刻心跳蓬勃的跳动意味着什么,那如鼙鼓般战况激烈的跳动声,仿佛就要敲碎他的肋骨,撕裂他的皮囊,弹出来。 砰砰。砰砰。 乌发迤逦的小娘子,雪玉般的容颜,挂着如春始绿桑般的幽韵。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几分坦荡,几分坦诚。 慕君好颜色,自当坦荡,吐心中真意,自该坦诚。 她向来敢爱敢恨,无需遮掩。 他们在兰台相识,交往已久,他们是书中的同路人,聂桑不敢大言不惭,他一定怀有与自己一般的悸动感觉,这么一句,很委婉,点到即止。 但他若真是知己,便会明白。 谢翊忽觉咽干,想取水饮用,才发觉阁楼里一直是没水的。 他们在此相会,只有申时这一个时辰,之后,便各归其室。 至今,伏倚都没有打探到宫中有一名叫作“秦桑”的女官,天子不想大张旗鼓、打草惊蛇,一直交代伏倚暗访,他也并不着急。 但渐渐地,谢翊不蠢,他开始明白了。 “秦桑”二字终归是假名,她只是同自己耍了一点心眼,未曾如实相告。 自然,他说的“思瞻”二字,知晓之人也极少。 他们萍水相逢,旗鼓相当,往来已久,这种对弈般的感觉不坏,甚至可以说,非常新鲜。 天子不想破坏掉这种感觉,挑破了明言,便失去许多趣味了。 纵然他对这个奇怪的,年幼却又活得万般通透的小娘子动了春心,但谢思瞻就是习惯如此,压制人欲是他的本能。 比起男女之欲,他更重视,与她你来我往彼此试探的感觉。 因此,谢翊在这当口,只当作没有听懂。 他勾住了薄唇:“娘子,这本书我看完了,不知小娘子可还有推荐没有?” “……” 聂桑又看了他好几眼,想从他的这份坦然窥见丝丝离离的破绽,但却是徒然的,心里几分懊恼和郁闷,聂桑颦蹙柳眉,语调平缓地道:“像是《春波记》《黄花观风流女道君》《榴花深处照宫闱》,郎君都可以找来看看。” 谢翊听出,她对自己的称呼变了。 他故作不知,聂桑突然也觉得,挺没意思的。 不管他是因为自己太监的身份,觉得不合适,还是因为看不上她这个人,聂桑都不是一个会花很多心思,去博取男人欢心的人。 太麻烦,赌的成分太大,不确定,也让人不自在。 聂桑起了身,从书架里,把自己说的那几本书从古架里找出来,叠成一摞,推到谢翊的面前。 “郎君慢慢看吧,我还有别的事,今日就到这儿了。” 谢翊一怔,清透的瞳仁里泛出墨光,仔细地打量了这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小娘子几眼。 又是一场彼此旗鼓相当的试探。 一方以退为进,一方墨守成规。 最终以聂桑败下阵告终。 说到这份上,他还是不开窍,她也不想努力了。 聂桑朝他福了福身子。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这么客气。 客气得谢翊心头生出一股莫名异样的感觉,似有什么,在他指尖合握之际从指缝间漏走了。 聂桑转身下了阁楼。 回到聆音阁时路过花厅,隐隐地听见阁楼内的女孩子在谈论什么话题,话题中带几个关键字“太后”“凤体”之类的,阁中的气氛较为沉滞,聂桑也无心去听,径直拐过阁楼,朝寝房去了。 接下来几日,她不曾再去兰台。 绮弦找过她,告诉她一个噩耗:“聂桑,太皇太后不好了。” 聂桑支起眼眸,眸光闪动,一阵错愕。 太皇太后对她们这些乐师是有知遇之恩的,若无她,她们这些薄命女子根本便无跻身之地。 “怎么会?宫中不是有那么多太医待命么?” 聂桑反思自己,近来一心分在申时的兰台,因为终日里不得太皇太后的召见,竟然连自己的本职都抛诸于脑后了。她居然不知,太皇太后凤体违和,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绮弦攥住她手,郑重其事地道:“太皇太后就这几日了,现下蓬莱殿这边人人自危,尤其是我们聆音阁的乐师。你是知道的,我们不过是出身教坊的低贱宫人,一无官身二无食俸,只不过是因为太皇太后喜爱听曲儿,垂怜我们,给予了我们一条路。一旦太皇太后不好了,我们这些人在宫里,就再无容身之处了。” 聂桑听出了担忧:“绮弦,你们已经商量好去处了么?” 绮弦强行打起精神,支起眼睑,朱唇扯出一个苍白难看的笑容:“姊妹们打算出宫去,先投奔琴师姊姊。琴师姊姊不是做了国公夫人么,她应当会去求太后娘娘,释我们出宫的。出宫后,我们可以做些营生。卖些脂粉首饰,日子得过且过吧。” 这些苦命的女子,对自己的未来并不乐观。 其实她们都一样,家族犯事,她们受连累入的教坊,自入教坊以后,便如无依飞絮,不过随波逐流,苟且偷生而已。 失去了太皇太后的庇护,这短暂而安逸的一程结束了,又将奔往未知的下一程。 绮弦问她:“聂桑你呢?” 她看出来,聂桑与她们不一样。 聂桑生了二心。 聂桑被看破了心事。她也无法对一直亲如一体的姊妹隐瞒:“我不想出宫。” 绮弦没有说话。 其实聂桑不想出宫,亦能理解。 她们都是从属贱籍的女子,到了宫外,也是人人可欺的烂泥,宫外头还没有宫规束缚,那些白眼冷遇只会更多,且还要过着朝不保夕、饔飧不继的日子,上顿吃完便操心下顿,罗衣穿烂了愁过冬的棉衣穿,只会分外拮据。 这样的日子,不说聂桑,她们谁也不想过。 可是聂桑有了门路,与她们不同。 绮弦尊重聂桑的选择,抿了抿朱唇,低声道:“聂桑,你若真的觉得,那是个可靠之人,你就随他去吧。” 聂桑紧咬齿关,姊妹一场,在这个关头她想要脱离群体,离她们而去,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见她不说话,绮弦故作轻松:“你真的喜欢他?那个太监?” 聂桑垂下了眸,纤细且长的鸦青睫羽一瞬覆没了眼波。 喜欢。 一个叫作“思瞻”的太监。 闭上眼,聂桑沉沉地吐了一口气:“是。” 本以为那个不开窍的,或是明知她心意,只是对她并无男女之情的太监,自己与他已经陌路,没想到峰回路转,她竟还是要去求他。 一宿未眠,第二日,挨到了申时,聂桑最终不再犹豫,勇敢地攥起粉拳踏上了兰台的阁楼。 她只知他叫作思瞻,在督造局从事。 但却不知,这几日以来,他是否来过阁楼,来过几天,今天又会不会来。 还是,他已经死心了? 当聂桑走上阁楼,发现熟悉的阁楼里已遍布杂尘,而他找寻的那个太监杳无音讯的时候,那个砰砰急跳的心脏,终于往下沉入了深渊。 “原来,你是真的不喜欢啊。” 其实不喜欢,聂桑也不会求他喜欢的。 她讨厌麻烦,也不喜欢干强人所难的事。 可为什么眼眶在这时却涩得疼呢。 捂住涩然发红的眼眸,聂桑嘲弄地笑了一下,转身,咚咚咚飞奔下了阁楼。 但这是,兰台却有来往宫人,奔走相告,宣告了一件塌天的大事: “不好啦,太皇太后薨了!” “太皇太后薨于蓬莱殿……” 宫中的消息,顷刻之间不胫而走。 太皇太后终因顽疾难治,于今日申时正刻,撒手人寰。 奇怪的是,这一刻聂桑是想哭的,为恩人亡故而哭,为失去所爱而哭,为穷途末路而哭,她本是最该哭的一个人,此刻却一滴眼泪也无。 像是泪水已经干涸在了泪管里,一滴也挤不出。 她只知埋头往前走,往通往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路一路狂冲。 刮在身上的风好冷。 冷得砭骨。 直到回到聆音阁,才发觉一向清冷的门可罗雀的聆音阁,今日却被重重围困、把守起来。 绮弦她们,一个个披头散发,形迹狼狈地处在众人围剿之间,她们看到了聂桑,惊恐的目光示意她快跑,聂桑呆住了,两条腿似钉子般钉在地面。 不。 她已经做了一次懦夫,这一次她不能舍弃她们。 她绝不跑。 聂桑昂起头颅不顾一切地闯入阵中,与自己的姊妹们抱作一团:“怎么了?” 聂桑声音发着抖,红着眼眶道:“不是说好求琴师姊姊,说好出宫么?” 怎么回事? 吹筚篥的小娘子,毛茸茸的脑袋怯生生地从姊妹的臂弯里钻出来,哭丧着姣好的脸蛋,绝望地道:“太后娘娘,指名聆音阁全体乐师殉葬……” 聂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琴弦骤断,她一时间竟没有能反应过来。 直到绮弦又向她点了下头:“是真的。” 聂桑再一次受到了命运的捉弄,她颓郁而愤懑:“为什么?” 绮弦失落一笑:“娘娘想在地里听琴。她老人家,最喜欢我们的琴声了。” 对于太皇太后,对于所有人,她们这种出身贱籍的女子,能为太皇太后殉葬,都是荣光,是一种莫大的福分。 她们要被献祭,被押解着走向人坑,黄头一抔,生生活埋。 聂桑欲哭无泪,与众姊妹们抱作一团,在卫兵的看守之中,泪飞如雨。 这时,聂桑的耳中听到一个极其微弱的呼唤: “阿姊。阿姊!” 聂桑猛地睁开眼,往外看,只见一排林立的长戟之后,身着惨绿衣裳的小太监在唤自己。 是那日,她给了一枚金叶子,着他去打听思瞻的小太监。 他回来了。 聂桑松开臂膀,一步一顿,迟疑地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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